第三辑
11.何谓大师
伍阳:叶嘉莹老师最近去世了,有人称她是“大师”“泰斗”“穿裙子的士”。老师认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被称为“大师”?
萧三匝:大师必须对人类思想传统有深入的理解,同时能针对人类或一个社会的现实困局提出原创性、体系性、前瞻性的理论主张。在我看来,大师必须具有五个特点:历史感、现实感、原创性、体系性和前瞻性。所谓历史感和现实感,是说他的理论是基于人性的,不是向壁虚构的;所谓原创性,是说他能抓住根本问题,提出自己的创见,而不是人云亦云的“知道分子”;所谓体系性,是说他的主张不仅仅是一堆心血来潮的、逻辑矛盾的意见,缺乏严谨的论证;所谓前瞻性,是说他能看到未来,他提出的观念能形塑未来。这就要求大师能在学科上跨界、打通,而不是钻进小门小类的学问中出不来。
在当代社会,思想大师至少应深入研究一个学科,同时对政治学、经济学、法学、哲学、历史等学科有充分的了解。没有政治学积累,就抓不住根本问题;没有经济学、法学素养,就很难落地;没有哲学尤其是逻辑学素养,就容易思维混乱;没有历史学素养,就容易想入非非,编造乌托邦。
总之,大师是开启思想学术新范式、转变风气的先知式人物。以此标准衡之,古今中外,没几个大师。
伍阳:那么在气度方面,您觉得大师应该具备怎样的品质?
萧三匝:大师是为真理而生的人,他必须与道同在、胸怀天下、独立思想、真实表达、义爱兼具、不计荣辱。
12.点评“大师”
伍阳:您能否举出几个例子,谈谈您认为哪些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师?
萧三匝:就西方而言,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奥古斯丁、阿奎那、笛卡尔、休谟、亚当斯密、康德、伯克、托克维尔等人都是大师,因为他们的思想都开启了一个时代。中国古代的思想大师也不少,孔孟、老庄、董仲舒、朱熹、王阳明等人都是。当然,说他们是大师,并不意味着我就认可他们每个人的思想或者某个人思想的所有方面。
民国以来,中国几乎没有思想大师,因为对现代中国而言,思想大师必须打通中西。中国学者对西方的认识,没几个真正能认识到根源上,大多认识的只是启蒙运动以后的西方,所以根基不牢固。非要说大师,也只能说某个学术领域的大师。就此而言,胡适开启了白话文时代,就此而言是文化大师;鲁迅开启了现代中文小说时代,就此而言是文学大师;王国维开启了新的史学范式,就此而言是史学大师。就思想而言,胡适失之于“浅”,鲁迅缺乏“定”,王国维的问题在刻舟求剑。
当然,民国虽然没几个大师,但确实有一批杰出的学者,我是把思想学术大师和杰出学者分开来看的,学者也有学者的价值。
伍阳:说到民国,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的人,大家对陈寅恪的评价都极高,少有批评。老师怎么看?
萧三匝:陈寅恪被捧得太高了,说来说去不过几个近于神化的故事,名不符实。他的史学方法,虽受西方影响,但主要还是继承的乾嘉考据学。在学术上,他没太多代表作,主要就两本写隋唐的论文集,学了一堆东西,产出太有限,很遗憾。有人把他代表作少归因于时代因素,但抛开上世纪60年代那十年,他此前的著作也不多。在政治上,他也无胡适等人的眼光。至于思想,他的遗老成分多于现代精神,他自称“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曾国藩)南皮(张之洞)之间”。说白了,他不过是“中体西用”派。世人多夸他博闻强记,会多少门外语,记性好,懂的语言多,有啥用呢?他又不是翻译家。翻译家才以懂的语言多为资本嘛。只有思想孱弱的地方,才把记性好、懂得多的人当神仙来夸。西谚云:“狐狸知道所有事,刺猬只知道一件事。”AI时代,记诵能力,不值一提,你记性再好,能强过人工智能吗?根据我对大师的定义,陈寅恪不是大师,该走下神坛了。
伍阳:看来钱锺书也不合您口味了?
萧三匝:作为文论家,钱锺书提出过多少创见,有十条吗?余英时和李泽厚好像都说过,钱锺书像一串散钱,单个钱都有价值,但串起来价值不大。就气度而言,钱锺书与我上述对大师的定义也差之太远。
伍阳:老师对梁漱溟、冯友兰此二人有何评价?
萧三匝:梁漱溟的思想缺乏足够深度。他说他不是书生,是拼命干事的人,这就注定他思想不深。他自己都说自己西学、中学都没下过大工夫,所知太少,更谈不上深究了。他只能做点表面上的中西文化对比,不能创发理论。他后期的两本书《中国文化要义》《人生与人心》也没提出中国文化的新生之道。
冯友兰留学美国,算是胡适师弟,但美国对他只有治学方法(即杜威之实用主义)上的影响,对他的思想几乎没有什么大影响,我甚至认为他不像留过洋的。他的理论历史感、原创性、体系性很强,但他缺之现实感与前瞻性。他的那套新理学理论,不仅救不了世道人心,连他自己都救不了。他讲人生最高境界是天地境界,但现实中的他,远未达此境界。他的性格,太热衷攀龙附凤了,与我讲的大师之为人,差之甚远。胡适可谓谦谦君子,但他平生看不起两人:一个是冯友兰,一个是钱穆。胡适的看法是中肯的。
伍阳:胡适为什么也看不起钱穆?
萧三匝:根本上是因为钱穆只是个闭目塞听的中国文化辩护士,他不能开新。他自以为也懂得西方,但他把自己的眼睛蒙上了,怎么可能真正了解西方?他对西方的了解,连常识都达不到。他对中国历史的书写,让人觉得古代中国就是黄金世界,怎一个“陋”字了得!作为钱穆的弟子,余英时的确很尊重钱穆,但认真读余英时的著作,不难发现,他在很多方面是不同意钱穆观点的。为什么?就因为钱穆太封闭。
伍阳:还有季羡林,世人谓之“国学大师”,但他自己辞谢这一称谓。老师如何看?
萧三匝:季羡林是一个老实学者,与国学连边都不沾,他是研究印度学问的,更谈不上什么大师了。所以他辞谢这一称谓,反而是一种明智之举,并非虚假的谦虚。实际上我刚才点评的那些“大师”,也并非都是针对他们本人,而是针对盲目的众人乱授“大师”称谓的现象。因为就现实而言,几乎没有人敢公开称自己是大师的。
因此我想表达的是,国人崇拜大师是一种心理自卑的病,拜大师就是拜偶像,这在西方普遍被认为是一种大罪。国人习惯于两种眼光看人:要么仰视,要么俯视,就是不能平视。这是因为中国文化里人格平等的观念一直没有立起来。不能平视,就不可能产生大师,大师必能平视一切人。
13.大学与大师
伍阳:梅贻琦曾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我想老师应该不会不赞同这个观点。但我想问,老师认为当今中国的大学和民间学术界两者各有什么优缺点?什么样的环境下更容易产生大师?
萧三匝:大学教授的优势是学术资源丰富,缺点是各种限制太多、学术过于细分化、门派利益纠葛太多、对真实社会有隔膜,于是逐渐走向自说自话和语言、概念的游戏。民间学者优势是相对自由,少门派藩篱,缺点是先要解决生计问题,精力不够,不易得到学术共同体认可。自由、开放是产生大师的必要条件。因此,我更看好民间,所谓“道在草野,学在民间”。当然,也有身处大学,心在江湖的学者,这些人希望较大。而且我所谓自由、开放,主要指学者心态。
14.大学与长衫
伍阳:前阵子网络上流传一个视频,一个研究生毕业的女孩工资只有两千五,因此她诚恳地问网友“到底有多少人能够真正走下高台,脱下长衫?”老师您怎么看待学历贬值的问题?
萧三匝:学历贬值有多方面原因。实际上,不是社会把有水平的人看得没水平了,而是高学历低水平的人实在太多了。大学生扩招并不会带来真正的精英数量相应增长。任何社会,任何时代,真正的精英占整个社会的比例都相对固定,这是自然法则。现在研究生找不到工作,但作为用人单位,我深感现在的学生水平太差。学新闻、中文的研究生,文章写不通顺的比比皆是。重要的不是学历,而是真实的水平,是做事的能力,单位说到底是为员工的能力买单,不会为学历买单。不过,就宏观而言,现在的就业压力与经济形势直接相关,但中长期而言,就业压力必然缓解,因为中国已经进入老龄社会,以后必然有很多工作岗位空出来。
伍阳:那您认为大学在人才培养方面应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如何才能在“学术—实践”“学生—社会”之间做到平衡?
萧三匝:首先要教会学生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怎样发现自己的天赋,怎样用好自己的天赋。另外,大学的学科、师资设置应该和社会需求建立联动机制,以需定产。要打破各种条条框框,比如,为什么社会上的杰出人士不能到大学当教授?按现在的大学体制,陈独秀、鲁迅、钱穆、梁漱溟这些人根本没资格到大学教书,更别说评教授了。但事实上,大学教授中没水平的难道还少吗?还有,应该开放各种社会力量办大学,美国很多著名大学都是民办的。
伍阳:以上所谈皆是宏观层面,那么站在学生个人层面,您认为现在的年轻人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萧三匝:首先要明白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个人兴趣、特长、社会需要是什么,要带着目标、带着问题学习,要将个人兴趣、特长、社会需要尽可能结合起来。我发觉,太多人研究生都毕业了,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和社会需要是什么,这样怎么可能成功呢?
伍阳: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并不是所有的企业都像您说的,只看能力不看学历。相反,现在的就业形势下,学历歧视就是一个普遍现象。即使我自己感觉能力可以,也过不了学历筛选这一关。这又该如何面对呢?
萧三匝:只能放低身段,从普通公司做起,用能力和成绩来证明自己,逐渐换到更好的平台。关键是先进入人才市场,市场自然会发现人才。尤其是信息时代,基本不存在怀才不遇的事,关键是找到一个平台,让你的才华干成事。经历都是财富,不会浪费。
15.训徒
伍阳:老师,作为您的弟子,我已经入门六年了,请问您对我从始至今有何评价?以及,您对我的未来有何寄望?
萧三匝:你入门初时,性情起伏跌宕,不易沉潜;如今,已趋沉潜,渐能窥学问门径。希望你在学问上打牢超验根基,博釆而能精深。目前博采远远不够,尤其缺乏法学、史学素养,经济学似也未入堂奥。精深目前还谈不上。但你立志翻译《伯克全集》,此事必能助你走向精深。性情方面,希望你能持之以恒,经得起磨难试炼,无论遭遇再大艰困,永葆求道之诚、爱人之心,知行合一,向着标杆直跑。同时希望你不要只知读书思考,要热爱生活,动静相宜。只要你能始终走在上述路上,必成大器。小子,勉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