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2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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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按:近日风高浪急,哀鸿遍野,为了让公号苟活于乱世,只能暂时在园子里种些“花花草草”。如果无法向外审视社会,那就向内深思人生吧。请亲人们理解。(林世钰)



酷暑已过,转眼秋至。

后院的花木渐渐没有了夏天的虚张声势,变得沉静低调。今天修剪后院的灌木时,竟然发现那棵dogwood(狗木)已有几片初红的叶子在风中摇曳。莫非它也深谙“当网红要趁早”的人类社会法则?

印象中,它刚刚一树繁花,洁白如鸽子,在后院纷飞,怎么转眼就秋意萧瑟了呢。这四季的轮回,也太快了吧,让人无端惆怅。好比看到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转眼就白发如雪。

夏天是一年中我最不喜欢的季节,因为万物拼命生长,有种不真实的热闹。热闹如烟花,不过是暂时的,最后留下的是一地清冷的纸屑。而且物盛必衰,巅峰一过,往后的日子只能走下坡路了。

夏天是情欲萌动的季节,空气里飘的都是荷尔蒙的味道,让人喘不过气来。而且美国女人穿衣十分开放,恨不得只挂一缕布就出来了。在空间逼仄的纽约地铁里,满目都是嚣张的前挺后,对于我来说,那不是美,而是一种压迫。当然,男士们或许会感到幸福。

而秋天,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季节。秋风渐起,花木的叶子或黄或红,都有一种向时间和命运致敬的谦卑姿态。因为它们知道,不管自己此前如何在枝头招摇,最终都会被秋风扫走,嘚瑟是没用的。地里的庄稼和农作物呢,因为饱满而弯下腰来,向大地表达感激之情。

这个时节,若是在我中国南方的故乡,行走陇上,可以看到一片一片金黄的稻田,像是给大地铺上金色的毯子,随便躺下去,就可以以梦为马,跃入天堂。

之前看过台湾舞蹈家林怀民先生的“云门舞团”在稻田里的表演,当人赤足与天、地、稻田融为一体时,我除了口里念叨:美啊,你多停留一会儿,其它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故乡天下稻黄。(文嘉琳 摄)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渺小的人类终日喧闹,自以为是万物的尺度,别提有多么自不量力了。

再过些时日,几场秋风刮完后,这些目前绿意犹存的花木,大多都会凋下曾经的繁华,露出真实的枝杈。那时的它们,在风中不再喧哗,而是安静地思量过往的得失。偶尔有鸟儿飞过来,在它们身上拉泡屎就飞走了。即便不悦,也得忍受着。当树叶和花朵的遮拦去掉以后,树枝或高或低,在鸟儿眼中其实没有太大区别,不过是可供落脚的栖息之处。

这一年,我身边不少认识的人都凋零了,由盛转衰。他们曾经身居高位或腰缠万贯,光芒万丈,万人仰崇,可是,当秋风扫过时,昔日荣光簌簌下落,一样露出粗陋的树枝。这就是真实的人生。

它给了我深深的警醒:繁茂之时不可自傲,凋零之日不必自卑。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会走。

人算什么,一粒尘沙而已。我们在世间得到的一切,“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我们不过是财富的使用者和代管者,并不拥有物权。大多数人活在世上时,两手拼命抓,抓权力抓金钱抓名声抓美色抓儿女,抓耳挠腮,走时摊开两手,空空荡荡,啥也没有。

亚历山大帝厉害吧,30岁就建立了世界上疆域最大的帝国之一,在战场上从未被击败过。但他死的时候,两手垂在棺木外面,意思是,看吧诸位,我曾经拥有那么多地土、财富、名声、妃嫔,走时一样两手空空,啥也带不走。

如果这个场景需要配乐,非朴树的那首“平凡之路”莫属: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

这几天在看一本关于宋徽宗的小说。看到他的儿孙及后宫嫔妃三千多人被押上牛车一路向北,受尽羞辱,最终在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病亡时,心中大恸,顿觉秋意萧瑟,周身冰凉。

不禁想起南唐后主李煜。两人何其相似,都是才气纵横的文艺青年,都是性格率真的性情中人,都是被命运推上皇帝宝座,都是亡国之君,都是不得善终。

最吊诡的是,他们两人的命运像历史的轮回,看似偶然,实则内中暗藏生命玄机。

当年北宋灭南唐时,李煜没有勇气自焚,只能当了屈辱的降国之君,从金陵(今南京)迁往汴京(今河南开封)。自己宠爱的小周后被迫陪宋太宗侍寝,也只能忍气吞声。心有不甘的他,用一首“虞美人”表达了自己的悲哀和不满: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李煜(图片来自网络)


宋太宗知道后非常不爽,两天后李煜暴毙。史传是宋太宗用牵机毒(中药马钱子,剧毒 )使其殒命。42岁的一代词人就这样仓促离世,让后人感叹不已。

宋太宗的狠毒最后报应在他的后代——宋徽宗身上。1126年,靖康元年,金兵南下攻破汴京,北宋也尝到了亡国的滋味,宋徽宗和宋钦宗及三千多后宫佳丽和皇族子孙被迫北迁,路上受尽磨难和屈辱。很多妃嫔和宫女都成了性奴。徽宗最宠爱的女儿茂德帝姬也成了第一批被送进金营的性奴,次年惨死,被扔入河中。

国破之日,李煜写下“仓皇最是辞庙日,教访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当宋徽宗行到大金国土的杏山之下时,亦感慨“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如今他们都在天上,不知见面时是不是会抱头痛哭。

他们生自帝王之家,锦衣玉食,夜夜笙歌,从来不知何为物质匮乏,更不知民间疾苦。亡国前,人生处在盛夏之季,枝繁叶茂。及至当了亡国之君,生命走到了秋天,繁华落尽,尽显肃杀之气。此时的他们,似乎比盛夏时期更接地气,更深沉了。

李煜流传下来的44首词,最好的几首都是亡国之后写的。正所谓“ 国家不幸家幸,话到沧桑语始工 ”。

可惜当时宋徽宗去了北方的苦寒蛮荒之地,创作条件与环境比较差,不然他亡国后的作品一定比之前庄重和深沉。对于他自创的书法“瘦金体”,后世很多人推崇,但我并不喜欢,此字体过于华丽轻佻,就像宋朝本身,崇文轻武,盛世之下,其实虚虚如也,故而金兵攻城如探囊取物。

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宋徽宗画作。(图片来自网络)


宋徽宗最后的岁月,是在一口土井下度过的。他每天坐在箩筐里缒出井口,晒一会儿太阳后,又悄然沉入井下。一个大宋国皇帝,一代风流艺术家,竟落得如此下场,让人唏嘘不已。

可见很多时候,文明拼不过野蛮,笔墨拼不过刀剑,两手拼不过命运。

无论是自然界的秋天,还是生命的秋天,都是人生必经的季节。从骄傲、虚浮走到谦卑、深沉,生命才日益丰富和深厚。想想看,如果一年只有春夏两季,万物拼命生长,就像美式竞争一样,没完没了,该多乏味。只有秋收冬藏,大地才有张有弛,有动有静,充满韵律感。

秋天是属于哲人和诗人的。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古人这些美好的诗词,无不是秋思的产物。秋天让人内心沉静,把目光从喧嚣的万物收回来,向内走,安顿自己,重新思考生命的来处和去处。

俄罗斯作家屠格涅夫也喜欢秋天,曾经写过一首诗《秋天》: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我时常步入树林,安坐在那里

凝望着白色的天空

和那黑色的松尖

我爱嚼着酸味的叶子

躺在草地上,带着懒散的微笑

凝听啄木鸟的声音

脑海里布满新奇的想象——

当青草全部枯萎时

上面将浮现一层光亮的光亮

那时我的心将整个沉浸于

幸福和悲伤的自由

我想起了所有

我抵达了所有幻想的边际

……

日子不会永远暖和,花朵不会永远开放。夏日过后,秋天总会按时降临大地。对于秋天,相比较“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悲愁,我更愿意选择“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的疏阔。

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闲,天应许,忙,人自取。得,他命里,失,咱命里。不管我们在地上遭遇了什么,头顶两轮日月,照样来往如梭。所以,风物长宜放眼量,把尘沙一样渺小的自己以及自己所处的环境放在浩渺的宇宙中,你会感觉自己不再坐井观天,而是坐天观井,心胸顿时开阔起来。

那些此刻在地上蹦跶得正欢的蚂蚱们,秋日过后,不过也只是草丛里的僵尸,落叶将会把他们掩埋在历史深处。诚然,我们是微小的蚍蜉,撼不了树,但他们也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虽然目前看上去“衣裳楚楚”,但也活不了太久。

万古江河,日夜奔流。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豪杰,不见一个帝王将相,不见一个才子佳人。千古风流人物,皆被雨打风吹去。

这就是历史。


林世钰 | 我喜爱秋天,犹如喜爱悲伤的目光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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