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史批判》第二十六讲:张载:气性之间
这一讲我们讲张载。
张载(公元1020年-公元1078年),长安人,世称横渠先生。年少时喜谈兵,21岁那年,写信给范仲淹,志愿跟随范仲淹为朝廷收复失地。范仲淹见他是可造之才,劝他:“儒者自有名教,何事于兵?”并鼓励他读《中庸》。张载于是苦读《中庸》,但觉得《中庸》讲得不够透彻,遂深入佛道两教多年。“究极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之六经。”他学有所成后,到京师讲学,坐在虎皮上讲《易经》,听众极多。一天傍晚,表侄二程去拜访他,与他讨论《易经》。他发现,二程讲《易》比自己讲得好,于是决定此后自己不再讲《易》。但他在与二程讨论道学要点时,却树立起了自信心,自言:“吾道自足,何事旁求?于是尽弃异学。”
张载一生没当过大官,居住乡间时,唯以读书、思考、写作为事,中夜思得一新说,便离床记下。所以,二程说“横渠之学,苦心力索之功深”;钱穆说“濂溪高洁,康节豪放,横渠则是艰苦卓绝”。张载“以为知人而不知天,求为贤人而不求为圣人,此秦汉以来学者大蔽也”。他认为圣人可学,“学必如圣人而后已”。他教学生,“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希望学生成为圣人。
张载气魄很大,他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又称“横渠四句”)。这显然是圣人志向。“为天地立心”,就是说要为天地树立一个根本的主宰;“为生民立命”,就是说要为人生找到根本的意义;“为往圣继绝学”,是继承韩愈的道统观念,要接续已经中断的孔孟儒学;“为万世开太平”是指出上述“三为”的目的——开启长久的太平盛世。这句话虽然也提到“往圣”,表示自己学有所承,但张载既然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显然表明,他认为截至北宋,天地无心,生民无命,这难道不意味着“往圣”失职吗?所以张载虽然继承孔孟,但并不以孔孟为满足,他显然是要发展孔孟。他不满足孔孟什么呢?其实就是不满足孔孟对天的建构、论述,所以他才要“为天地立心”,而“为天地立心”是“为生民立命”的前提。
但圣人毕竟还是人,而不是神,作为人,想为天地树立一个根本主宰,是不是太狂妄、太僭越了?人怎么能为天地树立根本主宰呢?主宰之天先于人存在,何曾需要人来树立?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我们对张载这句话就能抱以“同情的理解”态度了。因为,张载所身处的是一个缺乏真正的宗教信仰的国度,他认识到了这个问题,也只能如此自我期许。事实上,历代认识到这个问题的思想家,也都会做出与张载一样的选择。而他们所面临的,必然是一个“造天”悖论:没有天,或者说天太单薄,所以要造天,但人又无法造天。换言之,中国的思想家面临的是一个不得已的局面。
张载是如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呢?换言之,张载是如何重构天人关系的呢?这就要提到他的著作。张载的著作,以《正蒙》《西铭》最为重要,《理窟》《易说》也比较重要,《文集》《语录》也可以参考。让我们通过张载的著作,尤其是《正蒙》《西铭》,来考察他所构建的天人关系。顾名思义,天人关系包括天、人,以及天人沟通机制三个方面。在张载这里,这三个方面分别对应的是“气”、“仁”、“诚”三个关键词。下面我们就来分别分析这三个关键词:
先来看“气”。气论是中国思想的重要观念,也是张载思想的核心观念。不过,在张载之前,已有此观念,比如孟子就说“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周敦颐也从天地阴阳二气出发论列万物生成,邵雍也论气。但在张载之前,气论在理论上并不完善,气论实际上滥觞于张载。张载论气的话非常多,让我们来考察数段: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这是说,太虚为宇宙万物的最高存在和最后实在,它是气的本体,万物的形状,不过是“客”,而且都是由气所变而来。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这是说,太虚只是一个概念性存在,它不能离开实际的气而存在,气聚而成万物,气散而万物消失,重归太虚。
“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气秧然太虚。升降飞扬,未尝止息。《易》所谓絪缊,庄生所谓生物以息相吹野马者。与此虚实动静之机,阴阳刚柔之始。浮而上者阳之清,降而下者阴之浊。其感遇聚散,为风雨,为雪霜,万品之流形,山川之融结,糟粕煨烬,无非教也。”这是说,气不是胡乱聚散,而是遵循既定的规律聚散。
“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这是说,太虚不在气之先,太虚就是气,虚气是一,不是二,太虚与气,异名而同质。气无形,故可称为太虚,但太虚不是“无”(不存在),只是看不见而已。因此,说太虚是气的本体,不过是不得已的因缘说法,并不表示气由太虚生出。所以张载强调,气的特点是“方其聚也,安得不谓之客;方其散也,安得遽谓之无”。张载之所以如此强调,表明他反对道家“有生于无”的主张。
要而言之,太虚=气,也即儒家通常所说的“天”,也即哲学所谓本体。气,既是形而上的主宰之天,又是推动万物生灭的内在动力。张载用气论打通了形上形下两种存在。
再来看“仁”,这就要提到张载的一篇著名文章——《西铭》。
张载讲学,喜欢将学堂东西双牗写上格言,东面名为《砭愚》,讲为人为学的注意事项,西面为《订顽》,讲万物一体之义。程颐将其篇名改为《东铭》《西铭》,“铭”就是“铭刻”,所以后世有“座右铭”一说。《西铭》又比《东铭》更具理论性,可以说是张载人生观的纲领。《西铭》全文如下: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长其长;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贤,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于时保之,子之翼也;乐且不忧,纯乎孝者也。违曰悖德,害仁曰贼,济恶者不才,其践形,惟肖者也。知化则善述其事,穷神则善继其志。不愧屋漏为无忝,存心养性为匪懈。恶旨酒,崇伯子之顾养;育英才,颍封人之锡类。不弛劳而厎豫,舜其功也;无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体其受而归全者,参乎!勇于从而顺令者,伯奇也。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
《西铭》的核心词,是一个“仁”字。如果说,张载的气论采取的是由天而人的俯视视角,《西铭》所采取的则是由人而天的扩展视角。扩展什么?扩展“仁”。也可以说,《西铭》是将人生观扩展为宇宙论。程颢说:“仁者浑然与物同体,《西铭》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杨龟山说:“《西铭》扩前圣所未发,与孟子同功。”这还真不是夸张的说法。因为,在张载之前,根本没有人与万物同体之说。孟子虽然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但那只是说要在人间扩充个人的同情心,并非是要将这同情心扩展到万物身上,主张万物一体。 “体”的观念,也非先秦儒家所有。张载之所以主张万物一体,应该是受佛学影响,所以论理必须论到本体不罢休。
《西铭》最重要的观点,也是其逻辑起点,是前几句话:“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为什么人能与万物一体?因为天地是人的父母,但天地不仅生出人,也生出万物,所以一切人犹如一母同胞,万物虽与人不同,但也是人的伴侣。“民胞物与”的论点由此证成。接下来,既然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大家都是天地的孩子,相当于一家人,当然就无所谓公私、得失、争执,甚至无所谓生死,所以“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人的命都是父母给的,按张载的说法,人当然就应该顺从父母。在这个思想逻辑里,人的价值唯剩尽自己的职分而已。
问题在于,人认天地做父母,是一厢情愿,还是天地也认人是自己的孩子?这就涉及天人的沟通机制。为解决天人沟通问题,张载提出了几个重要观念:“性”、“诚”、“学”,核心是“诚”。
什么是“性”?性就是上天赋予人的绝对理性和绝对善。这表明,天是认可人为其孩子的。性有如下几个特点:一,性源于天。所以张载说“性与天道合一。”“性者,万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二,性乃至静。“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三,性乃至善。“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既然性“无不善”,人为什么还需要“反”(返)性? 因为张载在这里所说的性乃是“天地之性”,天地之性虽然是至善的,但奈何人有“气质之性”,“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因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共用一个“性”字,容易引起误解,其实如果把天地之性置换成“天”,更容易理解张载的逻辑。朱熹曾高度评价张载将性一分为二的观点,他说:“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前此未曾说到。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
既然上天已经赋予人性——绝对理性和绝对善,人要敬畏天,则只需打磨掉气质之性,返归天地之性就行了,这就是著名的“尽性”观。“尽性”之性,显然是天地之性。“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性未成,则善恶混。”“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也。”
如何才能尽性?根本上是要做到心态上的“诚”。“性与天道合一,存乎诚。”“自明诚,由穷理而尽性也;自诚明,由尽性而穷理也。”“天之化也,运诸气;人之化也,顺夫时。…….《中庸》曰:至诚为能化。孟子曰:大而化之。皆以其德合阴阳,与天地同流,而无不通也。”“尽性”也可以理解为改变气质,所以我在前面提到,张载教学生,要“每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
那么,在心诚的前提下,还有没有尽性的具体路径?当然有,这就涉及到“学”与“知”,张载明确说,圣人可学而致。“如气质恶者,学即能移。……但学至于成性,则气无由胜。”“为学大益,在自能变化气质;不尔,卒无所发明,不得见圣人之奥。”
学什么?学的不是知识,而是成德之道。所以张载说:“世人之心,止于闻见之狭;圣人尽性,不以见闻梏其心。……见闻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于见闻。”
如何学?“学贵心悟,守旧无功。”张载反对死读书,并希望通过读书提升道德境界。“凡经义,不过取证明而已,故虽有不识字者,何害为善?”“要见圣人,无如《论》《孟》为要。《论》《孟》二书,于学者大足,只是须涵泳。”如何才能“心悟”?首先要虚静其心。“虚则生仁。”“天地以虚为德,至善者,虚也。”“始学者,亦要静以入德;至成德,亦只是静。”“心既虚,则公平;公平,则是非较然易见。当为不当为之事,自知。”“人当平物我,合内外。如是以身鉴物,便偏见;以天理中鉴,则人与己皆见。犹持镜在此,但可见彼,于己莫能见也。以镜居中则尽照;只为天理常在,身与物均见,则自不私。己亦是一物;人常脱去己身,则自明。”为什么要虚静其心?根本原因在于这样才能做到“寡欲”。“仁之难成久矣。人人失其所好,盖人人有利欲之心,与学正相背驰,故学者要寡欲。”虚静、寡欲的学习方式,当然就不主张创新,而只应以“求是”为目的,所以张载说“有言经义须人人说得别,此不然。天下义理只容有一个是,无两个是。”
张载构建的天人体系大要如上。应该说,他基本上已经提出了宋明理学所有重要的观念,他发展了周敦颐关于虚静、性及圣人可学的观念,消除了周敦颐、邵雍思想中的道家成分,抛弃了邵雍思想中的象数、数术成分。但张载的思想体系还谈不上精纯。比如,他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这里有很多观念比较混乱,比如,既然虚、气本不可分,何来“合虚与气”之可能?比如,在张载的观念里,气既是一种精神性的存在,往往又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这就难免夹杂不清。再如,为什么天地之性是“至善”的?以往儒家往往从天的“生生之德”论述天的善性,但他们无视了宇宙万物也是会死灭的这一事实——天让万物死很难说是体现了天的善性。张载倒是认识到了天地让人生死的两面事实,但他把这也归之于天地之善性,那么这何以是一种善性?
张载为什么重要?仅举两例:如今我们夸一个人,爱说:“他/她气质真好啊”。最近几年坊间常流传一个观点:“三十岁以前,人的长相是父母给的;三十岁以后,人的长相是自己修的”。前者说的是气质很重要,后者说的是气质可以改变,而这些观念,都是从张载开始才深入阐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