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思想史批判》第二十五讲:邵雍:误进儒林的道士
这一讲我们讲邵雍。
依我看,在中国历代思想家中,最狂的莫过于邵雍(公元1011年-公元1077年,字尧夫,谥康节)了。因为,他自称是天地的学生。且看他的自传《无名君传》:
无名君生于冀方,长于冀方,老于豫方。年十岁,求学于里人,遂尽里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一二矣。年二十求学于乡人,遂尽乡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三四矣。年三十求学于国人,遂尽国人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五六矣。年四十求学于古今,遂尽古今之情,己之滓十去其七八矣。五十求学于天地,遂尽天地之情,欲求于己之滓无得而去矣。
始则里人疑其僻,问于乡人,曰:斯人善与人群,安得谓之僻?既而乡人疑其泛,问于国人,曰:斯人不妄与人交,安得谓之泛?既而国人疑其陋,问于四方之人,曰:斯人不器,安得谓之陋?既而四方之人又疑之,质之古今之人,古今之人终始无可与同者。又考之于天地,天地不对。当时也,四方之人迷乱不复得知,因号为无名君。夫无名者,不可得而名也。
凡物有形则可器,可器斯可名。然则斯人无体乎?曰有体,有体而无迹者也。斯人无用乎?曰有用,有用而无心者也。夫有迹有心者,斯可得而知也。无迹无心者,虽鬼神亦不可得而知、不可得而名,而况于人乎?……
能造万物者,天地也。能造天地者,太极也。太极者,其可得而知乎?故强名之曰太极。太极者,其无名之谓乎?……
故其诗曰:“心无妄思,足无妄走,人无妄交,物无妄受。炎炎论之,甘处其陋。绰绰言之,无出其右。羲轩之书,未尝去手。尧舜之谈,未尝虚口。当中和天,同乐易友。吟自在诗,饮欢喜酒。百年升平,不为不偶。七十康强,不为不寿。”此其无名君之行乎?
邵雍又曾作诗自赞,他很喜欢这首诗,《传》文中曾引述了一半,整首诗为:
松桂操行,莺花文才。
江山气度,风月情怀。
借尔面貌,假尔形骸。
弄丸余暇,闲往闲来。
如自传及自赞诗所言,邵雍小时候就“自雄其才,慷慨欲树功名,于书无所不读”。成年后,他意识到不能从故纸堆中讨学问,自叹“昔人尚友于古,而吾犹未及四方”。于是,泛游天下,足迹曾至河汾、淮汉,以至于山东、江苏、湖北等地。回到家乡后,共城令李之才拜访他,问他是否愿意学“物理性命之学”(象数之学)。他愿意受教,李之才就教他《河图》、《洛书》、八卦、六十四卦之类学问。他虽学自李之才,但“探颐索隐,妙悟神契,洞彻蕴奥,汪洋浩博,多其所自得者”。
邵雍在世时就已名满天下。他周游天下后回到了洛阳长住,其时洛阳是北宋的文化中心,退休高官司马光、富弼、文彦博、吕公著等人都住在洛阳,晚邵雍一辈的学者二程也住在洛阳。这些士大夫和学者结成了一个较为紧密的清谈组织,邵雍就是这个组织的灵魂人物。这些高官不仅“雅敬雍,恒相从游”,而且送他房子、花园。司马光写《历代论》、《资治通鉴》时,也曾听取邵雍的意见。邵雍不仅是洛阳这个政治、文化沙龙的灵魂人物,甚至堪称当时的士林领袖,史书记载:“士之道洛者,有不之公府,必之雍……贤者悦其德,不贤者服其化。”邵雍年轻时有功名心,但长居洛阳以后,已对做官渐失兴趣,他那些高官朋友多次向朝廷举荐他,朝廷也愿意付之高位,他都推辞不就。他的生活状态,正如吕希哲在和邵雍诗中所言,“先生不是闭关人,高趣逍遥混世尘”。无独有偶,程颢也在和邵雍诗时说他“混世尘”。
流传下来的邵雍故事很多,其中不少都是说他能未卜先知,非常神奇。比如,吕惠卿为相之前,洛阳有杜鹃啼鸣,邵雍闷闷不乐,别人问他缘由,他说:“洛阳旧无杜鹃,今始有之。不二年,上用南士为相,多引南人,专务变更,天下自此多事矣”。他怎么能从洛阳杜鹃啼鸣就推知南方人会当政府首脑呢?他的解释是:“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自南而北。今南方地气至矣,禽鸟飞兽,得地气之先者也。”再比如,有个叫欧阳棐的官员去拜访邵雍,他本不认识人家,却能把人家的履历说得分毫不差。
好了,邵雍的故事我讲得够多的了,下面讲邵雍的思想。
邵雍的学问,主要是象数、数术之学。这两种学问,源自道教、阴阳家及方术之士。他有著作《皇极经世》《先天卦位》《观物篇》等。《皇极经世》属于占星学。邵雍认为,借宇宙星辰之象数可以预知未来。在邵雍的观念里,三十年为一世,十二世为一运,三十运为一会,十二会为一元,一元即宇宙的一个生命周期,所以一元相当于129600年。在宇宙的一个生命周期里,万物都将经历有生到死的过程。他的历史观是循环论。按他的历史观,在宇宙的一个生命周期里,治世不过十分之一,其他时期,每况愈下。因此,他的历史观是典型的悲观主义。《先天卦位》讲的是六十四卦生灭转化的道理,其主旨与《皇极经世》类似。总之,《皇极经世》《先天卦位》二书之立论大都荒诞不经,其所宣扬的,不过先天决定论,这也是邵雍思想的主旨。在我看来,邵雍值得重视的理论著作,是《观物篇》(内外)。
何谓观物?“夫所以谓之观物者,非以目观之也。非观之以目,而观之以心也;非观之以心,而观之以理也……圣人之所以能一万物之情者,谓其圣人之能反观也。所以谓之反观者,不以我观物也;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既能以物观物,又安有我于其间哉?”“以我徇物,则我亦物也;以物徇我,则物亦我也。……天地亦万物也,何天地之有焉?万物亦天地也,何万物之有焉?万物亦我也,何万物之有焉?我亦万物也,何我之有焉?何物不我?何我不物?如是则可以宰天地,可以司鬼神。”也就是说,要跳出人的有限性,要打破习以为常的空间意识,不以人来定义空间。这样,在天人关系中,人才能获得一定的主体性。这是不是与庄子的《齐物论》很像?
不仅要打破固有的空间意识,还要打破固有的时间意识。“夫古今者,在天地之间犹旦暮也。以今观今,则谓之今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谓之今矣。是知古亦未必为古,今亦未必为今,皆自我而观之也。安知千古之前,万古之后,其人不自我而观之也?”
上述道理很好理解,要言之,必须打破固有的时空意识,人才能与绝对的天道合一。那么,人在这绝对存在面前,有何地位?何以为之?邵雍说:
人之所以能灵于万物者,谓其目能收万物之色,耳能收万物之声,鼻能收万物之气,口能收万物之味。声色气味者,万物之体也。目耳口鼻者,万人之用也。体无定用,惟变是用。用无定体,惟化是体。体用交而人物之道于是乎备矣。然则天亦物也,圣亦人也。有一物之物,有十物之物,有百物之物,有千物之物,有万物之物,有亿物之物,有兆物之物。为兆物之物,岂非人乎!有一人之人,有十人之人,有百人之人,有千人之人,有万人之人,有亿人之人,有兆人之人。为兆人之人,岂非圣乎!是知人也者,物之至者也。圣也者,人之至者也。物之至者始得谓之物之物也。人之至者始得谓之人之人也。夫物之物者,至物之谓也。人之人者,至人之谓也。以一至物而当一至人,则非圣人而何?人谓之不圣,则吾不信也。何哉?谓其能以一心观万心,一身观万身,一物观万物,一世观万世者焉。又谓其能以心代天意,口代天言,手代天功,身代天事者焉。又谓其能以上顺天时,下应地理,中徇物情,通尽人事者焉。又谓其能以弥纶天地,出入造化,进退今古,表里时事者焉。……人或告我曰:“天地之外,别有天地万物,异乎此天地万物。”则吾不得而知之也。非唯吾不得而知之也,圣人亦不得而知之也。
简言之,人之所以是万物灵长,是因为人有感觉器官可以感知万物;圣人是人中之杰出者,他能超越一己之有限存在,观“万心”、“万身”、“万物”、“万事”,于是与天地同体,代天立言、理事。但圣人毕竟只是人,其位阶毕竟低于天,所以圣人也只能顺从天,而不能改变天。
如果我们还记得庄子的主张,不难发现,邵雍的主张其实不过是对庄子的转换:庄子的 “真人”、“至人”、 “神人”可以与道同体,逍遥神游,但不屑于立言、理事,邵雍的“圣人”还是关心人间秩序的。但显然,邵雍的“圣人”不是传统儒家所谓的刚健有为之圣人。在邵雍的观念中,最高的存在是“太极”、是“道”,二者可以等同,因为二者都可以生出天地。“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为万物”。“道之道尽于天矣,天之道尽于地矣,地之道尽于物矣,天地万物之道尽于人矣。人能知天地万物之道,所以尽于人者,然后能尽民也。”
朱熹很重视邵雍的思想,有人问他:“康节心胸如此快活广大,安得如之?”朱熹其实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答道:“卲子这个道理,岂易及哉?他胸襟中这个学,能包括宇宙始终古今,如何不做得大、放得下?今人却恃个甚,敢复如此?”
但这不过是朱熹一个人的观点。事实上,与邵雍同时的二程虽与邵雍过从甚密,但他们对邵雍的思想、学问,甚至为人都是不认可的。程颢说,邵雍本想向他们兄弟传授“数学”(象数、数术),但二程婉拒。程颐说,自己与邵雍同居一巷三十多年,什么事都会问,但对其“数学”,连一个字都没问过。程颢评邵雍“亦只自天资自美尔,皆非学之功也”,“却于儒术未见所得”。程颐则说“尧夫之学……要之亦难以治天下国家,其为人则直是无礼不恭,惟是侮玩。”“邵尧夫临终时,只是谐谑须臾而去,以圣人观之,则亦未是,盖犹有意也。”“邵尧夫犹空中楼阁。”更有意思的是,邵雍临终时,叮嘱其子请程颢给他写墓志铭,按说墓志铭里不便批评逝者,但程颢还是忍不住,委婉地批评邵雍所学是旁门左道。
北宋以后,历代儒家也大都认为邵雍不算儒家。邵雍比周敦颐年长六岁,而且比周敦颐多活了四年,但历代儒家都公认,是周敦颐而不是邵雍才是宋明理学的开山鼻祖。直到清代,理学家张伯行(公元1651年-公元1725年)编《正谊堂全书》,就根本不收邵雍的理论著作,该书中有一部《道统录》,也只字不提邵雍。
在我看来,这些都很好理解,一个喜好、钻研象数、数术之学的人,怎么能算儒家呢?不能说邵雍的思想中没有儒家的成分,比如,邵雍也说“天地之本,其起于中乎?人居天地之中,心居人之中,心为太极。”“先天学,心法也。图皆从中起,万事生于心。”“心一而不可分,可以应万变。”但是,儒家成分在邵雍思想中绝对不占主流。他的思想中,第一位的是不可变的“太极”、“道”,人心再重要,都是第二位的,人心可以同于“太极”,但必须顺服于最高存在。
那么,不站在儒家的角度,而站在重构天人关系的角度,应该怎么评价邵雍呢?我不得不说,邵雍用象数、数术构建起来的天(即“太极”、“道”)既粗疏,又无新意,几乎不值一提。我之所以专列一讲来讲邵雍,唯一的原因是,他是所谓“北宋五子”之一,而这个“北宋五子”,主要是出于朱熹的牵强附会和误会。
有意思的是,邵雍的后人中不乏“神算子”,至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