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心人,失心人……
1
人的麻木往往体现在两个方面:对别人的苦难麻木,对自己的罪恶麻木。
人的敏感往往也体现在两个方面:对自己的苦难敏感,对别人的罪恶敏感。
人往往是在情绪敏感的同时又良知麻木,所以才会在对别人的罪暴跳如雷的同时,又对自己的罪无动于衷、毫无知觉。
2.
只因不法的事增多,人的爱心就渐渐冷淡了。只因苦难的事增多,人心对将来的事也就越来越无所谓了。麻木,是人心的普遍症状。大多数人潜意识里固执地相信自己长久的幸存。就如同,时代的一粒灰,落在别人身上或许会是一座山,但落在自己身上就仍然是一粒灰尘。自己轻轻拍拍身上的尘土,日子依然是过得云淡风轻。在普世艰难的日子里,侥幸心加重了我们的麻木和冷漠,让我们总是辜负了自己被赐予的暂时在世安稳的恩慈。我们以恒久的麻木来混世,以逃避灵魂深处那个最深的黑洞,避免内心深处最悠长的叹息、无助和绝望……如果苦难的年日也不能让我们谦卑仰望,反倒让我们更加地傲慢狂妄,我们就配不上自己所经受的苦难年日。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有自知之明,他一生最害怕的就是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麻木,让我们既配不上自己所得的安稳,也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
3
每一个人的离世,都是向活人所敲的警钟。每一个死者的丧钟,都是为活人而鸣。然而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便看见近处和远处的人前扑后倒,对于自己的命运,似乎总能拥有一种顽强而固执的侥幸心态:“我不会是那个快要倒下的人。不管我多少次出去埋葬死人,但我出去被人埋葬的日子,一定还非常遥远……”我们总是倾向于把自己在世安稳又长久的期盼当成是一个事实。我们知道自己会死,但又总是活得好像自己不会死一样。我们也倾向于相信自己会远离一切形式的非自然死亡,得以老死和善终。仿佛来得迟一点的死亡,就冲淡了死亡本身的悲剧性。仿佛只要自己和自己的亲人能够最终“日子满足”而死,人生也就死而无憾了。即便在肉体衰残、疾病缠身、苟延残喘的年日里,死亡的阴影不断投下,很多人还是宁肯与肉身的死亡作徒劳的搏斗,也不愿意敞开自己的心,去求告那至高者的名。他们宁肯自己在身心的苦难中呼天抢地、怨天尤人、眼泪飘飞、战兢惊慌、忧愁恐惧,直至最终对死亡认命,也不愿意相信和领受那从天上来的拯·救。
4
人的可悲就在于,虽然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但在关乎灵魂和终极命运的事情上,却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不在乎祸患和死亡。即便有地.狱的深渊,但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和自己一同陪葬,就没有什么惧怕的了。“至少我不孤单,我甘愿,我随遇而安,我不管渺茫而未知的将来!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死后的苦,哪怕是永恒,也不能让我胆颤!我无所谓!吓不了我的!……”在永恒灭亡的危险面前,人心并不颤抖。他们或者会为肉体的死亡而恐惧,却并不为灵魂的灭亡风险而关切担忧和惧怕。再说有很多人相信,人本质上是没有灵魂的,只是尘土而已,人的归宿就是一抔尘土。似乎这没有什么好质疑的,也没有什么好悲哀的。所以,他们不害怕灵魂的灭亡,只害怕身体没了气息。为了积累地上的财宝,让自己和子孙后代享用不尽,他们可以无怨无悔地出卖自己的良知和灵魂。
5
相比于造物主爱我们的热切,我们的心太冷了!除了我们自己,我们热切地爱过谁呢?只不过,有时候我们连自己也不爱——既然不在乎灵魂最终要去哪儿,又谈什么爱自己、宝贵自己的生命呢?我们不在乎不介意,这不是因为我们英勇伟大洒脱,而是因为我们轻看了自己生命和灵魂的价值。也是因为我们心冷和心硬。或许我们情绪饱满激烈,然后我们却情感冷漠虚无……是罪,让我们丧失了自己作为人的本质,让我们当有的肉心变成了石心——失去了对造物主、对同类的热切之爱,舍己之爱。虽然有时候我们的心看起来也是热的,然而这“热爱”却是被扭曲成了“万事万物为我所用”的情欲。我们的“爱”要么被扭曲了,要么被虚无化了,以至于我们成为一个冷漠麻木无动于衷的空心人或者石心人。总之是失心人……
6
人没有痛到或绝望到濒死的地步,似乎很难拥有一种向上呼求和哀告的心境。除非在经历一场痛彻心扉的、如同濒死的旅程,似乎人是不会盼望重生的。然而,人被虚假的盼望所蒙蔽,心在宴乐中麻醉,肉体在舒适中享受安逸,沉睡的灵魂又如何能感受到那包裹自己的重重黑暗,人心又如何能够在这深渊中感受到疼痛、绝望乃至窒息呢?人心是一个制造偶像的工厂。当偶像塞满了人心的时候,当人对自己和世界的未来都怀抱着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和野心的时候,他又怎么能够拥有一种智慧的警觉,去预见未来的幻灭,从而在今朝就做出明智的抉择,就是回应那从天而来的恩召,从而愿意踏上那为末世所预备的“方舟”呢?人在黑暗中住惯了,似乎就不再拥有追寻光明的渴望了,所以会逃避那永恒的光源,而宁肯自己制造光。人在囚笼里待久了,似乎就非常愿意拥抱自己身上的锁链,愿意与它们生死共存亡了。黑暗与锁链已成为人们存在形态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成为人们内心的眷恋了,甚至人们的心还可能会去论证锁链和黑暗如何成就人类整体生命意义的辉煌。看起来,人间苦难带来最多的,也不过是一些归罪于他者的愤怒和怨恨,而不是心灵苏醒后的绝望、疼痛和向上仰望的谦卑认罪求告。愤怒和仇恨成了“生命力”。冷漠和麻木大行其道,带着洒脱的面具……看起来,再多的苦难也不足以融化人心的刚硬,拦阻人心走向石化……父啊,你若不怜悯施恩,谁能得·救呢?
7.
父啊,求你给我们痛感吧,给我们忧伤哀恸的心吧!拿走我们的石心,赐予我们肉心吧!苏醒我们沉睡的良心,让它不只是会为别人的罪而愤怒,也会为自己的罪疼痛吧!让我们会为自己和他人的罪恶和苦难而叹息流泪哀告吧!在你让我们经历了一生的汗流满面、劳苦愁烦乃至颠沛流离,让我们一生所劳碌的沦为虚空和捕风,一生所劬劳累积的如飞而去之后,求你也来感动我们的心来承认自己的渺小和卑微,来向你谦卑俯伏吧!……当你把我们如花草一样容易枯干凋残的生命特质显给我们看,当你把这世界的荒凉颓败破碎的本相显给我们看,当你把那要吞吃我们的黑暗深渊和死亡毒钩显给我们看的时候,求你震动和苏醒我们那“闭目塞听”的心吧!使我们在你呼唤的时候可以听见,可以回应你宝贵的恩惠,不辜负你出于爱的热心和深情吧!……或者你的美意本是如此,藉着给予我们痛感,让我们真知道没有你同在的人生是没有指望和出路的……然而,主啊,我们的心如同死灰一般,你若不向我们吹气,我们这如同寂灭的心,灵性的残骸枯骨又如何能够“活过来”以至于焕发生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