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17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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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鱼:祭日、父辈和那个年代


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怒气是转瞬之间,笑是一生之久


我的父辈大多数都健康长寿,只有一位舅舅英年早逝,前段时间是他的祭日,家人们每到这个时候就开始怀念他。回忆,总是让人想起别人的好,因为时间总能让人用一双叹息的眼镜去凝视。

很多年前,我刚上初中,下午还在上课的时候,表哥来找我,说是五舅濒危。这个消息太突然,以至于我都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走出教室,回到家的。

回到家,才得知五舅已经去世,48岁,脑溢血。大人们正忙着后事,家里有些慌乱,家人和街坊正准备搭棚,中国人办后事都要搭一个棚,还要预留地方给亲友送的花圈。

我在一群人里首先看到了五舅的女儿,娥姐在写作业,我立马跑过去,叫了一声娥姐,看着她不知说什么好。我看到她脸上的泪迹未干,面容中透着不屈的神情。五舅生前对她寄予厚望,她也是我们家里学习最好的,最听话的楷模。当一个人遇到极大创伤时,往往会第一时间证明自己的坚强和不向命运低头,她是用完成当天作业的方式。

后来娥姐的老师和一些同学来问候,家里的人也越来越多,我看到了五舅最后的遗容,静静的躺在那里。那天据说他刚拿到了中医的行医资格证,因为高兴,在回家的路上,抽出一支烟来吸。就在这时脑溢血发作,事先毫无征兆。那个年代,不像今天一年要体检几次,那时的人还没有体检意识,五舅方字脸,短分头,身材微胖,估计是高血脂等代谢性疾病暗伏已久所致。

由于事出突然,家人们一时难以接受,我看到几个舅舅和我爸妈时不时地在哭,都在议论是不是他练气功耽误了病情。五舅在临终前练了很久的气功。据他说,气功是有很有用的,当他发功时,连家里的老鼠都没有了,而且他的身体也一天比一天好。

我母亲经常跟我说,五舅从小就身体不好,十八岁时去考飞行员,其他都过关了,就是因为肾炎被刷下来了。不仅身体不好,运气也不好,医院开得病残被单位搞丢了,以至于工作没能转正。现在的人可以自己选择工作创业,但是那个时候,关键几次机遇就可以决定人的一生。所以,五舅一直没有正式编制。

看到娥姐老师来安慰她,我才想起那天是教师节,我小学语文成绩不好,爸妈就请五舅帮我补习语文,所以五舅也算是我的老师。印象中,他很严肃,但看到我却经常露出笑容,小时候,我的几个舅舅都很喜欢我,我从小较胖,当小胖墩的好处就是从小招长辈喜欢。

他戴着一幅圆框眼镜,有条不紊的给我讲解作文,我小时候很调皮,在他给我讲每篇课文时,我却在那里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如果是他女儿这样,估计早被收拾了。但他却被我的玩笑逗笑了,或者气笑了。我记忆中,前后家的舅舅、姑妈、嬢嬢,和爱我的长辈,看到我时,都是那样的神情,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想起来我小时候的淘气,谁遇到我都会愁烦。然而,有时爱一个人就是这样,怒气是转瞬之间,笑是一生之久。

小学快毕业那段时间,我经常去他家学习,领教了他的严厉。记得有一次,我娥姐放学后在学校里跟同学骑自行车玩,被他发现后,回到家就是打手心,搞得娥姐哭成泪人。娥姐从小就学习拔尖,但有一次没有考好,只考了第8名,五舅就被气得给女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来表达自己的失望,还让她把信钉在墙上,我看到信里面有一句“跑去喜欢什么刘德华,马德华”这是他教育我们时的口头禅,那会儿香港明星已经成了我们这代人的文化偶像,娥姐和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那段时间都很沉迷刘德华、张学友什么的。而我们父辈那种望子成龙恐怕是空前绝后,因为他们那代人很特殊,因为特殊的时代背景,导致他们普遍没有学习的机会,也普遍没有文凭,所以他们就把一生未实现的大学梦,高学历梦寄托在了我们这代人身上。

但我小学成绩不好,导致差两分考上重点中学,五舅还跑去委托他的朋友帮忙,看能不能靠关系帮我去读重点。我爸妈说,这对于五舅是很难得的,我的几个舅舅都是傲骨之人,让他们去求人办事是很难的,“宁肯砍脑袋,不肯割耳朵”。因为从小他们就活得很志气。

别看他们没机会读书,但学习能力惊人,我记得我的几个舅舅都是书画、弹琴的高手。我母亲说,这股学习的风气就是五舅开创的,那个时候要想照片都很稀缺,更没有多少旅行的机会,要想用眼睛欣赏美就只能自己画,所以他们那代人都练就了画画的本事,国画、书法和素描成本低,所以他们个个都从国画、书法和素描入手的。那时也没有录音机,就算有喇叭,播的也都是革命歌曲,要想用耳朵欣赏美只能自己弹,所以他们自己学习拉二胡和弹琴。据说有一次五舅去河边写生,被河边工厂的人抓进了派出所,以为是奸细,那个时候,七舅舅在做知青,九舅舅和妈妈还小,派出所就去家里找八舅舅来领人。幸好这只是个误会,但可以看出,无论什么时候,人们对美的向往和追求,就像对基本食物和水的需求一样,是无法遏制的。

那时,生活什么都要自己做,五舅看到九舅舅做了一个木头的沙发,坐上去很舒服,于是自己就学着做了一个。为了吃到鸟肉,他还自己做了弹弓去射鸟。自己病了就自学医学看病。生活所逼往往是很大的学习动力。另外,他还自学黑格尔哲学。可能他用气功治病,也跟中医里的哲学思想打动他有关。娥姐后来继承了他的遗志,去学了医学,西医的医,也做了医生。我在和娥姐的几次医学探讨中,能够感觉到她对中医的警惕,毕竟,西医才是科学。

在最后临终送别时,家人们都哭得很伤心,五舅的妻子坐在他的身边哭泣,当年为了追求妻子,五舅还自学了做衬衣。

我看到外公外婆难过得,要几个人搀扶。他们全靠一双手撑起这个家。那时没有今天的贫富差距,因为所有人都穷,一位长辈说60年代初,当时她只有几岁,饥荒让城里人一家家的饿死,她很久没有吃东西,也差点饿死,是外婆从单位带了点食物才救活了她。

据说一到夏天,因为没有电扇,家家户户都在街上搭通铺睡觉,哪管蚊虫肆虐。一到冬天因为没有棉被,还睡席子,时常被冻醒。那几代人就是这样过的,五舅因为肾炎被割除了肾,过得更苦。幸好在乡下亲戚那里疗养了一年,躲过一劫后回到外公外婆的小院里居住。

那时城里到处都是小院,后来我出生时才住进了高楼,想起以前外公外婆家的小院,回忆里只有温馨,因为在我出生之前,苦都被他们趟过了。只是很多年前的今天,外公外婆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五舅的遗体就停在外公外婆家的小院外,娥姐抱着即将离开的她爸,哭成了泪人,这个时候,我看到五舅的眼睛里流出血水来,就像是对女儿的回应,也仿佛是在冥冥之中要说些什么。长辈们在一边哭着对玄娥说,你爸爸听到了。我看到此时的五舅就像活着时一样,方字脸,短分头,微胖的身材,就像教我课文时一样,只是他再也不会笑了。

爸爸陪着娥姐抱着舅舅的遗像走到马路上去,我们也跟在后面。很多年了,至今还历历在目。

我们这代人如今都长大了,生活要舒服得多,城市的样子早已不是我小时候的模样,外公外婆的小院早就被拆娥,城里全是高楼,我回老家时都认不到路了。时代的车轮隆隆向前,我们都不得不跟着向前。现在我的长辈们虽然都已经很有钱,但剩菜剩饭从来不倒,衣服也能穿就穿,舍不得扔,因为都习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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