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两年前电影版《平原上的摩西》几经努力,未能上映。近日同名网剧顺利上线,总算不枉费三年大疫的苦情。原著试图为时代大潮中无奈沉浮的人们燃起一团暗夜之火,“是叫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1995年刚入冬,一周之内市里连死了两个出租车司机,尸体在荒郊野外和车一起被烧得不成样子。一个月下来一共死了五个。警察蒋不凡伪装成出租车司机,在大雪纷飞的深夜,正当他要给一对满身汽油味的嫌疑人父女戴上手铐,一场车祸却让他当场殉职,父女俩也人间蒸发……
1月16日,爱奇艺推出六集网络迷你剧《平原上的摩西》。该剧改编自80后小说家双雪涛的同名小说,从十二年前的连环凶杀案讲起,悬疑的剧情外衣背后,缓缓浮现出小斐和庄树两个年轻人及其家庭的命运交织。
2021年,这部小说曾被改编为电影,由金马影后周冬雨携刘昊然领衔主演,却迟迟无法获得公映的批准,至今观众无缘得见。剧版的推出,可说弥补了两年前的遗憾。
谁不想抓住稻草?
小说原著虽然体量不大,但在时间跨度上却从政治挂帅、全民运动的时代,一直写到改革开放、千禧年之后的今天,可以说是一部浓缩版的中国当代史。
这是一部怎样的历史呢?蒋不凡的追凶及意外死亡,可能是一个很好的象征:他自以为锁定了犯罪嫌疑人,却不知道自己闻到的汽油味只是女孩小斐为了青梅竹马的庄树在圣诞节的郊外放的一场焰火。蒋不凡殉职,十几年来死因不明;小斐下肢瘫痪,他们父女的命运也在这场意外中被彻底改变……
三个都是无辜的人,甚至可以说,三个都是通常意义上的好人,却在意外或命运,或者说是历史的洪流中,失去了对自己人生的掌控。在历史浪潮中随流浮沉的无力感,贯穿了小说的始终。主人公们挣扎着想要成为时代的弄潮儿,结果迎来的只是大江大海无情的嘲弄。
庄树的外公,也就是庄树的母亲傅东心的父亲,是一个老右派,个人履历中应该有信仰的背景,在大学里教哲学,妥妥的知识分子。在那个以救亡为主旋律的时代,就如当时流行的一本杂志上写的,没有一颗新心,如何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他醉心于西方学术、制度乃至制度背后的信仰,多少也带着爱国情怀。
但在建国后的“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知识”退潮,“斗争”成了主流。傅东心的父亲被抄家,藏书被学生拿回家烧火、糊窗户,他的身体饱受摧残,耳朵被打聋。运动过后,虽被平反,但十几二十年的运动,早就让他被扒了几层皮,能忍辱偷生地活着已是万幸。
目睹父亲的悲惨遭遇,三个子女虽出身书香门第,但对“知识分子”的称呼避之唯恐不及。小说中说,他们“全都在工厂工作,没有一个继承家学,都与工人阶级结合。”
傅东心和丈夫庄德增的第一次约会,是在公园的人工湖上划船。傅东心对庄德增讲了自己正在读的一部小说,情节是一个女子溺水,有人脱光衣服来救她,这位溺水的女子在临死之前抱着这个来救她的人,并且爱上了他。
对傅东心来说,庄德增这个工人阶级就是她的拯救者,或许会让她在未来的运动中不至于像父亲那样悲惨。与工人阶级结合,是她在那段被批倒斗臭的历史过后明哲保身的生存策略。可惜的是,等他们笨拙地学会了适应那个时代,时代却像一个善于改换妆容的女子,忽然换了一副行头和扮相。
文革过后,改革开放开始,计划经济逐渐让位于所谓的市场经济。国企由于管理落后、效率低下和三角债等一系列问题,被迫重组,引发了1990年代的下岗潮。曾经的工人阶级发现自己一夜之间竟从领导阶级老大哥变成了经济难民。尤其是从1995年开始,各地政府强推经济体制改革,对各种国有中小企业和集体所有制企业进行“破产”、“解体”、“转制”,甩包袱。据统计,从1993年到2004年十年间,国企下岗职工超过三千万,全国五分之一的家庭被波及。
与下岗潮几乎同时,社会犯罪率明显攀升。蒋不凡追查的出租车连环凶杀案正发生在此期间。凶手勒死司机,将车开到郊外点燃,只是为了车里的一点小钱。“满大街都是下岗工人,记得我们前一阵子抓的那个人?晚上专门躲在楼道里,用锛子敲人后脑勺,有时候就抢五块钱。”
李斐的父亲就是这些下岗职工中的一个。在李斐儿时的记忆中,有段时间电视上总是有个声音,说国家的负担很大,需要老百姓援手,“好像国家是个小寡妇”,日子过得比我们都难,李斐说。换了面孔的时代,新制造出一大批被撇在一边的人。
书中极具意味的是,庄德增打车回家路过老红旗广场,广场上的主席台正在改建,立在那里的毛主席塑像要被撤掉。一圈一圈还没有准备好被时代抛弃的人们,围着广场静坐示威,抗议主席像被推倒。藉着傅东心之口,书中描述了另一场围着红旗广场的游行,当年的红卫兵在红旗广场集合,唱着歌,兵分两路,一队来我家,一队去父亲的同事家,“来我家的,把我父亲耳朵打聋了,书都抄走。去他家的,把他打死了……”
这两拨人,很可能是同一拨人。当年他们意气风发、翻江倒海,随意革别人的命,如今他们感觉自己像用过的纸巾一样被扔在一边。“如果毛主席活着……”对他们而言,毛主席像就是精神图腾,是他们当前悲催现实的盼望。可惜的是,台上的那尊塑像本身也“无依无靠”,“动动手指就倒了”。
在一个时代里坚如磐石的靠山,在下一波浪潮中却如此无力。到底谁才是悲催现实的拯救者?或者只是又换了一波受害者?
可悲的是,在小说结尾处,被推倒的塑像真的要被搬回来了。时代再次调整它无情向前迈进的步点。在这波蓄势待发的新浪潮中,谁又会成为泡沫呢?
正如书名《平原上的摩西》所明示的,“摩西”其实是这部小说,也应该是这部剧集的灵魂。摩西是犹太人的经典旧约中最重要的人物,没有之一。当年以色列人在埃及法老统治下受苦,在那个庞大的帝国中作苦力、蚁民,属于名副其实的低端人口。帝国为了防止犹太人的人数增加造成政局不稳,甚至将刚出生的男婴溺死水中。
在这种背景下,天赋使命,呼召摩西带领以色列人逃离埃及。这段历史被记载在《出埃及记》中。情节的最高潮,以色列人浩浩荡荡地来到红海边,前有汪洋拦路,后有法老追兵,眼看悲剧就要发生,只见摩西向红海举杖,海水在以色列人眼前分为两半。他们像走旱地一样从海底经过,而埃及的军队却在追赶中葬身海底。
出埃及的故事在犹太人中被代代传颂,作为底层百姓的苦难被聆听、被体恤、被关怀、被拯救的标志。后来这个民族无论面对怎样不堪的苦难,“摩西”总是他们度过漫长黑暗时的盼望。最终一位新摩西从这个饱经忧患的族群中走出来,“那坐在黑暗里的百姓,看见了大光;坐在死荫之地的人,有光发现照着他们。”
通过摩西的故事,小说试图为那些无力对抗现实、遭遇命运摆布的底层人指出一条救赎之路。摩西的第一次出现是在傅东心给李斐上课的时候。傅东心重述了过红海的故事,然后解释说,“知道今天为什么教你这个吗?……是叫你知道,只要你心里的念是真的,只要你心里的念是诚的,高山大海都会给你让路,那些驱赶你的人、那些容不下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以后你长大了,老了,也要记住这个。”
有趣的是,在六集网络迷你剧中,导演将《出埃及记》换成了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海清所扮演的傅东心边走边读道:“阿辽沙继续说,‘但是为什么我们一定会成为坏人呢,诸位?最要紧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互相遗忘……’”。不过镜头一转,傅东心手里的书扉页上标明《出埃及记》出处的两字书名隐约可见。导演很可能不想重蹈电影版不能上映的覆辙,但又深知该剧如果没有以色列人的信仰故事作为支撑就失去了灵魂,因此也算是煞费苦心地以“文不对题”的方式向观众暗示。
到了小说的最后,庄树已经成为了一名警察,追查1995年蒋不凡的命案,意外发现当年坐在蒋不凡车上的正是已经失联多年的李斐和她的父亲。原来,当年李斐和庄树约好,平安夜在郊外高粱地里用汽油放一场焰火,用火焰做一棵圣诞树。平安夜那晚,李斐抱了一桶汽油,谎称肚子疼,让爸爸打车带她去郊外的诊所看病。结果父亲被蒋不凡当作杀人案的凶手。车祸之前,蒋不凡一枪打穿了李斐父亲的左腮。而父亲见女儿在车祸中生死未卜,一怒之下用砖块拍了蒋不凡的脑袋。
听着李斐讲述事发经过,身为警察的庄树已无法判断究竟谁才是罪魁祸首。似乎每个人都是凶手,却又都是受害者。李斐的父亲是导致蒋不凡死亡的最终原因,但如果不是蒋不凡的误判和开枪,李斐的父亲也不至于怒不可遏;蒋不凡是唯一的死者,但正是他出于良好动机的误判,导致了灾祸的发生;李斐在车祸中下肢瘫痪,但如果不是她撒谎肚子疼,整个事件也不会发生;甚至如今成为执法者角色的庄树,当年的案件却是他一个信口开河的焰火之约所引发的。
故事好像陷入僵局,人们找不到人生悲剧的始作俑者。就在此时,摩西的名字再次出现。在平静的湖面上,李斐与庄树在各自的小船上泛舟。李斐说:“傅老师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如果一个人心里的念足够诚的话,海水就会在你面前分开,让出一条干路,让你走过去。不用海水,如果你能让这湖水分开,我就让你到我的船上来,跟你走。”
庄树回答,“我不能把湖水分开,但是我能把这里变成平原,让你走过去。”他拿出母亲傅东心设计的烟盒,上面写着“平原”。烟盒漂浮在湖面上。小说就此结束。这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作者在有限的创作空间里触及了一个重要的话题,就是小老百姓如何面对命运的无常、时代的波折或是历史的黑暗?故事中李斐的特殊癖好是喜欢看火焰燃烧,“摩西”因此成为一个寓意光明的模糊意象,作者希望底层民众能够找到某种信仰的亮光捱过晦暗起伏的人生。
略显魔幻的是,当年电影为了上映几经周折,首先把名字改成“平原上的火焰”,又在情节上把李斐和傅东心的学习内容改成了画画。如此改动相当于把在时代际遇和人生沉浮中的灵魂力量涂抹成了一场艺术生的爱情误会,感觉就像出埃及的故事被改编成以色列人在苦难中向天哭号,而摩西却在旁边和牧羊女谈起了恋爱。即使如此,电影也未能顺利上映。如今,剧版能赶在春节前被放行,倒也恰逢其时,不枉费三年大疫的严厉与苦情。
古代的以色列人、双雪涛的小说,以及屏幕前的观众一同呼唤“摩西”,呼唤能带领我们“过红海”的精神资源。在历经了近百年的历史颠簸之后,双雪涛将他眼中中国人的盼望同样以“摩西”这个符号表达出来,虽然作家对这个符号的解读非常简略含糊,但至少观众心知肚明,那是一簇跳动在人心之中、不被黑暗接受的火焰。无论是列国骄奢、合纵连横,还是人心悖逆、沸反盈天,那团呼召摩西的火焰中,有救援的力量与贫穷的人、哀恸的人同在,与清心的人、为义受逼迫的人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