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方向感非常差,只能分辨左右手,不能分清东南西北。
你若问我“南在哪边”,我只能默念“上北下南左西右东”,但是头脑里仍然一团浆糊。
后来意识到东边比较好认,因为那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但是,如果你是中午问我呢,我又不知道了。况且,我听说太阳的方位也不是正东。
因此,辨别方向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烧脑的事情,时常毫无头绪。
所以,到了陌生的地方,我经常会迷路,即便看着高德地图,我也会走错路。平时坐公交、地铁,也会出现坐反方向的问题。
小时候就这样,爸妈发现之后,他们尝试帮助我训练方向感。
有一次,他们让我坐在沙发上,给我出题。
“北在哪?”
我想了半天,勉强找到一个参照物,才犹犹豫豫地指出来。
“东呢?”
这就不知道了。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先天能力有问题。
看美剧《兄弟连》,连长温特斯在黑夜中居然可以凭借一张地图,就能推断出自己距离目标位置的方向和距离,带领士兵迅速到达集结点。
真是佩服!相比他来说,我更像是那个讨厌的教官索伯。
所以,我讨厌旅游,如果跟着旅游团还好,独自旅行对我来说肯定是灾难。
我平时出门就好像一个盲人,妻子是我的拐杖。两人出门,她就像拽着个大布袋。
比如一起坐地铁,她就会拽我:“该下车了!”
我就迷迷糊糊跟着下了车,然后问她:“从哪个口出去来着?”
“这边!”妻子瞪了我一眼,拽着我往A口走,“告诉你多少次啦,怎么还记不住?”
之前听到一种说法,就是男性的方向感通常要比女性好,大概是出于男性的狩猎本能。
我绝对是个反例,大概祖上没怎么打过猎。
后来了解到弗洛伊德方向感也很差,才稍稍得到安慰。
不过,这也成了我心里长久的疑惑,我也经常因为“方商太低”被身边人取笑。
今天读托马斯·莫里斯的《帕斯卡尔与人生的意义》,这个长久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
帕斯卡尔把人类的生存和活动划分为三个方面:(一)身体领域,(二)智识领域,(三)灵性领域。
完满的人生应该涉及所有三个领域(也就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但不幸的是,这样的人在历史上非常罕见。
现实的情形是,人们会主要生活在一个或两个领域中,而忽略了其他领域的价值和体验。
比如,我们会说有些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就是说,他们的身体强健,但是智识比较欠缺。
这不纯粹是一种先天的状态,而是忽略其他领域的价值和体验所带来的。
其实有很多运动员其实是非常聪明的,就拿我最喜欢的举重运动员吕小军来说,他不仅在国内很有名,在国外健身圈也有很多粉丝。
其实每一位举重运动员都是人体力学的大师,因为把如此重的杠铃举过头领,这涉及到非常复杂精妙的力学控制。
记得有一次采访,吕小军讲到自己的举重技巧,他感叹说:“等我退役了,这些知识和经验真可以写成一本书。”
我看到有外国网友纷纷评论:“我现在就付钱,你赶快写吧!”
像吕小军一样,很多运动员本身是非常聪明的人,但他们的智识(不像他们的身体)没有得到充分的发挥。
一方面是因为精力上无法兼顾两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类生命本身的不完全(incompleteness),人总是会看重这个,轻贱那个。
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学者是在智识领域非常出众的人,但学者也有可能沉迷于这个领域的现实,专注于人类经验的这个方面,而轻看、忽视同样重要的日常生活层面。
我小时候读过陈景润的趣事,给我留下这么一个印象:伟大的数学家可能都生活不能自理。
其实,很多耽于思考的学者甚至照顾不好自己的日常生活。
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哲学家泰勒斯沉迷天文星象,他在抬头望天的时候不小心跌到坑里。
黑格尔散步的时候思考哲学问题,自己的鞋子陷在泥坑里掉了都浑然不觉。
帕斯卡尔同样触及到了人类的第三个生活层面,就是灵性领域。
他认为这是人之为人最高的层次,这个领域中有仁爱、敬虔和与上帝真正的相交。
帕斯卡尔指出:“虔诚的学者凤毛麟角。”
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善于生活的学者屈指可数”,或者“有学识的体育明星寥寥无几”。
帕斯卡的洞见在于:当人在某个领域得心应手并取得出色成就,他就会倚靠自己这方面的特长,而忽略人类生活的其他领域。
当然,在某些宗教的圈子中也存在专注于灵性领域而贬低其他人类生活领域的问题。
例如,你可以看到一些保守宗教人士的反智主义偏见,或者通过贬损身体——某种形式的苦行主义——来获得灵性的优越感。
这些现象都体现了人类生命不完全的问题。
按照帕斯卡尔的这一洞见,我也尝试省察自己方向感差的问题。
扪心自问,这真不是因为我天生有这方面的能力缺陷。其实,如果愿意花功夫,我是能够分清楚方向的。
但我能感到自己心底有一种隐隐的轻蔑,仿佛不值得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费脑子。
因为我从小学到博士毕业,我在象牙塔里呆了二十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
生活不是我擅长的领域,也是我所轻看的领域。
我擅长的领域是概念、观念、论证和思想,所以我时常会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世界中,忘记外在世界。
上学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跟同学讨论问题。聊着聊着,我就会进入忘我的状态,以至于忘记自己正在走路。
等到聊完才发现,原来我竟然走了这么远!但是一点不觉得累。
我在生活中也时常会陷入沉思。所以我喜欢安静的生活,不喜欢被打扰。即便跟人交谈,也容易成为单方面的思想表达。
但其实这是一种自我中心的表现,要知道:被打扰乃是生活的常态。
所以我时常从亲近的人那里听到这样的抱怨:“你根本不在乎别人,你只是想找一个听众而已!”
我读硕士的时候有门课学得特别好,有个师妹后来也选了这门课,我就帮她做课堂报告。
我也确实负责又认真,帮她把文献梳理得非常清晰有条理。
师妹很感激地对我说:“师兄,你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
不是,我才不是想帮助她呢。因为这是我所擅长的,我乐意用我所擅长的来帮助别人,这会让我自我感觉良好。
结婚以后,妻子时常跟我抱怨:“你经常在那里做自己感兴趣的事(不过是读书、思考和写作),也不跟我交流分享。”
我想起妈妈对爸爸的抱怨:“天天坐在那里写写写,也不管家里的事。”
爸爸通常会回敬:“我又不像别的男人,天天吃喝嫖赌,我只有写小说这一个爱好,也成了犯罪吗?”
这一点我确实是继承了老爸。
所以,在作个人的职业规划时,我就想好了:文字工作非常适合我(当然,养猫也很适合我)。
我发现:当我擅长某些东西时,这就成为我的倚靠,我擅长的这个领域就成为我的游乐场。
我就像个孩子,在其中快乐玩耍,忘乎所以。
这也就回答了一个问题:哲学家为什么这么多单身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沉迷思想的游乐场,难以忍受被打扰。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写道:“即使身处果壳之中,我仍然是无限宇宙之王。”(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
虽然身处果壳中的宇宙,哲学家是自己思想世界的王。
我有一位学哲学的师兄就非常喜欢莎士比亚的这句话,将之奉为座右铭。
这是哲学家的偶像崇拜,这也是许多智识之士容易跌入的网罗和陷阱。
这种偶像崇拜不太容易发现,因为思想毕竟是具有很高精神价值的事。但是哲学家通常会忽略灵性层面的问题,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现在我也就能理解为什么帕斯卡尔说他所信奉的是“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而不是哲学家的上帝”。
我需要帕斯卡尔的上述洞见,作为自己败坏生命的解毒剂。
毕竟,我不能只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这件事无比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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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佳音书店在本周二(9月19日)晚上7:30,会通过视频号直播,跟大家聊聊新书《帕斯卡尔与人生的智慧》,以及帕斯卡尔的《思想录》、史普罗的《思想的结果》等深刻又精彩的思想类著作。
本来我也受邀参加这场直播,但是本周二晚上有事不能参加,以后有机会再跟大家线上见啦。大家不必担心晦涩难懂,因为我们的主题是:思想家们的快乐,你值得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