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之夜,祝诸友中秋快乐!(图片来自网络)
又是一年中秋。
每年中秋,脑子里总会浮现出南宋词人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中的几句: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
于是在心里叹息一声:一年又过去了。对别酒,怯流年,似乎是中年以后的心境。
小时候对中秋充满期盼。一到中秋,故乡原野一片金黄,大人忙着割稻晒谷,孩子们在田野上奔跑,把稻秸秆垒得很高,然后从上面跳下,再爬上,跳下,如此往复,乐此不疲。田埂上的毛豆,饱满得垂下头。母亲每次从地里回来,都会带回一筐毛豆。我和奶奶坐在廊下剥毛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奶奶发髻上的银簪,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发光。
待月亮爬上来时,毛豆的清香从厨房里飘出。母亲端出一盘毛豆和几块从村里饼铺买的月饼,招呼我们过去吃。月饼+毛豆,偶尔加份芹菜炒肉片,就算是隆重过节了。
原野一片金黄。(图片来自网络)
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月饼了。月饼是虎头虎脑的四方形,看上去有一种乡野的质朴,里面糅合着白糖、芝麻、花生碎和肥肉,咬一口,齿颊留香。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月饼是绝对的奢侈品。有一段时间,我的人生理想是开个饼铺,专卖月饼,天天吃个饱。
吃完月饼后,我们就坐在厅堂的长凳上,听爷爷讲他下南洋的故事。清冷的月辉洒了一地,像是嫦娥在月宫里不小心打碎的银盘掉到人间。听着听着,我就犯困了,趴在长凳上睡着了。长凳很窄,翻个身就可能会掉下来。爷爷轻轻拍我的后背:妹妹,去房间睡吧,别着凉了。我从长凳上磨磨蹭蹭地爬起来,揉着朦胧的睡眼,摸到了房间。
这些场景,是我对小时候在乡村度过的中秋节仅有的记忆了。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月亮还是当初的那轮,依然不动声色地照着人间,但是它“不照人圆”,一转眼,爷爷已经故去近20年了。20年来,他坟头的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世界也在这一青一黄中轮回着。
后来去武汉读大学,中秋节从此都在外地过了。大二那年中秋节,我们几个男生女生,骑车去长江畔赏月。在火车不时轰鸣而过的长江大桥下,不识愁滋味的几个少年,吹着江风,喝着啤酒,看江上渔火点点,心里充满了豪迈之情,好像我们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改变这个世界。
记忆中,18岁那年中秋节的月亮既美且好,“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更重要的是,有青春作伴。
那是上个世纪90年代初期,之前激情岁月留下的几簇星火依然在大地上飘浮,它通过空中的飞鸟和江上涌动的波涛,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传递下来。我们没有亲历,但可以隐隐感知。那时的我们,故作深沉地写诗著文,关心着国家的变化,思考着自己在这个时代里的位置和将来可能的作为。
在那几个男生中,我知道一个男生默默喜欢着我。因为他看我时眼睛特别亮,里面好像有小火苗在跳跃。但我佯装不知,因为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我喜欢性格温和点的男生,可他脾气太暴躁了。
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哥们般的交往。晚自习回来时,我们有时会一起走过冬天的湖畔,探讨诗人海子之死的真正原因和《百年孤独》的迷人之处;在校园的露天电影院,我大大咧咧地和他宿舍的男生坐在一起,看王朔的电影《永失我爱》。当我看到郭涛主演的男主角患了绝症后,为了不拖累他的恋人—徐帆主演的林格格,对其提出分手时,哭得稀里哗啦,那个男生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夏天的野草长得很旺,几乎与人等高。远远望去,我们隐没在草丛中,像一支伏击敌人的部队。这让我多年后回忆这个场景时有一种很“聊斋”的感觉——书生头晚住的是巍巍华屋,美人衣香鬓影,次日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荒郊野外,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昨夜灯下清扬婉约的美人,竟然只是身边一具白骨。
事实也是如此,大学毕业25年,我和那个男生再也没有见过面。
回望前尘,万事莫不若此。时间让曾经的热闹繁华现出原形,一切不过是虚空的虚空。套用一句我女儿小时候写作文喜欢用的句子——月华如水,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千百年以来,人类举头望明月时,总会生出一种低沉厚重的情思。那种惆怅,是有限的人类面对无限的光阴和无垠的宇宙时发出的本能叹息。
一千多年前,唐代诗人张若虚站在烟波浩渺的长江畔,见江水东流,不舍昼夜,发出千古一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然后他又惆怅地给出答案: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江月何年初照人?(图片来自网络)
公元1082年,被宋神宗贬谪至黄州(今湖北黄冈)的苏轼和友人泛舟赤壁之下。月出东山,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周遭万物皆呈现出虚幻的美丽。友人不禁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的哲学式忧伤。而苏轼劝慰他,“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我真是羡慕苏轼的通达,因为他早早把生命看到底,所以即便一生颠沛流离也能甘之如饴,落地生根,在岩缝里开出倔强的花朵。
我的聪明智慧与苏轼差之千里,但也隐隐了悟生命本质,只是,我不如他乐观,面对艰难时世和人间不平事,仍免不了愤怒和叹息。
但是秋天让我安静下来。每年一到中秋,看着外面的树叶一夜苍黄,衰草凝碧,心里顿时安静下来。四肢逐渐冰凉,似乎没有多余的热气关注这个世界发生的七七八八,只能先顾着给自己取暖。
永远在路上,永远热泪盈眶,不被平庸的生活吞没,不被权力和金钱招安,多么不容易啊。走着走着,“柴”就烧没了。有时不是柴少,而是这个世界和月光一样冰凉,“柴”不够用。
在过去的十天,我被右腿的静脉曲张折磨得无法坐下写作,只是在后院“沾花惹草”时,一些熟悉的公号沉没了,被人溺死在月光中。用糖云老师的话说是,“大地盛不下月光”。它们就像流星,划过夜空后,永远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我看着自己弱不禁风的小号,全身冰凉。我越来越怀疑,在一个“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的时代,写字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回家卖烧饼呢,至少可以让人果腹。
来不及告别,那些文侠就一骑绝尘,衣袂飘飘,消失于江湖。幸好,江湖还有关于他们的隐约传说,所以“苟被疯,毋相忘”。让人感到悲凉的是,一些文侠归来了,但是文字变得温吞和圆滑,没有初时“一剑封喉”的犀利了。
我理解,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季节,活下去才是硬道理。日拱一卒,时间长了,变化也许会发生。
秋风秋雨愁煞人。(图片来自网络)
“告别的年代,分开的理由,终不须诉说出口”。我们站在疾驰的时代列车上,向美好告别,向温暖告别,向理性告别,向良知告别,向自由告别。至于去向何方,我们并不晓得,只是拿着统一发放的车票,表情茫然地登上同一部列车。
今晚皓月当空。不得不说,今年秋月分外凉,像是玻璃碴子洒了一地。各位,准备好一件厚实的衣裳吧,裹紧自己的身体、思想和灵魂。
凛冬将至。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