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酒用尽了，请连接活水的江河。
上周四傍晚，我去邻镇的一个加油站加油。一辆破旧的本田车停在我旁边，下来一个美国男人，裤子上沾满油漆。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钞，对加油的小伙子说，ten dollars，regular, please（加十美元，普通的油就好）。
美国的汽油根据辛烷值比重多少，分三个等级：regular，plus，premium，价格从低到高。我看了一下油价，一加仑regular的油3.53美元。也就是说，10美元勉强加三加仑。在一踩油门就是十几英里的美国，他的车能跑多久呢？
加油的间隙，他去杂货店买了一瓶水，然后坐回车里。我发现，他的侧颜很像我喜欢的美国老影星伊斯特伍德，典型的硬汉风格。嗯，我喜欢，不禁多看了两眼。加完油后，他没有立即开车离开，而是把车停在旁边的树下。
我开车经过时，特意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一边仰头喝水，一边用手擦着无声滑落的眼泪。显然，他用喝水这个动作掩饰一个男人的悲伤。
他一定刚刚经历了一个无比巨大的事件，这个事件足以摧毁一个男人内心的坚强。他甚至来不及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哭泣，就在车来车往的加油站旁释放悲伤。
他的生命里发生了什么？失业，离婚，还是亲人离世？人是多么孤独的动物啊，每个人都像一粒粒分离的沙子，被命运扔到沙滩上。看起来，一堆沙子凑在一起挺热闹的，其实啊，一粒沙子是无法契入另一粒沙子的内心。多数时候，欢乐可以同享，但是悲伤只能独自吞咽。
在过去的一年多，疫情撕开了人类文明的华丽外衣，暴露出内里的脆弱。疫情导致的次生灾害及山火、旱涝、地震、火山等天灾，再加上不争气的人类自己鼓捣出来的各种社会事件，很多时候，情绪还未从上一场悲剧中复原过来，又陷入下一轮的高低起伏，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出自一个故事：耶稣在迦拿参加一个婚宴。过了一会儿，他的母亲马利亚告诉他：酒用尽了。耶稣叫人把空着的六口石缸倒满水，然后把水变成酒。佣人给管筵席的人品尝后，后者并不知道酒是从哪里来的，对新郎说，人都是先摆上好酒，等客喝足了，才摆上次的，你倒把好酒留到如今！
可以说，活在地上，每个人几乎都遭遇过“酒用尽”的困境：生活穷困，缺衣少食；时局动荡，妻离子散；疾病缠身，生不如死；生意破产，工作失意；伴侣去世，儿女忤逆……。有些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人生陷入了沼泽，虽然看到苍鹰在天空翱翔，却无力自拔，只能任由自己不断下沉，直至没顶。
老实说，去年以来，生活上的动荡，让我也有“酒用尽”的感觉。
就个人生活来说，母亲重病，公公及一个关系要好的姐姐猝然去世，先生回国工作，留下我和女儿在疫情滔天的美国；就周围环境而言，美国大选乱象种种，最后发展至暴徒攻击国会大厦，严重动摇我对人类目前相对合理的制度——民主制度的笃信；4月以来，歧视亚裔日益严重，去趟纽约都不免战兢；7月，Delta病毒席卷美国，日增病例10万，美国“一夜回到解放前”。
最闹心的是，中美维持40年的良好关系毁于一旦，彼此为敌，互怼互掐。国内民族主义抬头，逢美必反，毫无理性，让我等旅居海外的中国人好生为难。
再看周围亲友，几乎每个人都有“酒用尽”的感觉，皆疲惫不堪。疫情以来，弟弟的公司业务几乎陷入停顿，每月面临着车贷房贷和养家的巨大压力。一天深夜，他一个人在外面喝闷酒，向我倾诉生活的种种艰辛；一个好友今年得了乳腺癌，父亲又得了抑郁症；一个认识的留学生海归后，由于对环境不适应，得了抑郁症……。
似乎每个人的“酒”都用尽了，摇晃着空瓶子，眼神空洞地看着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
不但是个人生活有“酒喝尽”的感觉，让人感到无力，世界也一样。放眼望去，整个世界也越来越不确定，在意识形态、政治制度等“高墙”的阻隔下，国与国、地区与地区之间的关系依然动荡，似乎地上没有一处可以安生。“二战”以来酿造了70多年的文明之酒似乎已经喝尽，如今瓶里盛满了苦水。我们再也回不到2019年以前的“昨日世界”了，想到这，心里不免酸楚。
似乎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人类文明，中美关系，疫情，个人生活，宏观世界的变化加上微观世界的动荡，让我一时难以承受。去年冬天，先生回国后的那几个月，雪一场接一场地下，看着窗外一片惨白，我陷入一种极度抑郁的状态中，每天都不想起床去面对这个惨淡的世界。觉得一切毫无意义，以往喜欢的事情如今毫无兴致，整个活成空心人。
尽管物质总体比以前丰富，科技比以前发达，但是人的内心似乎比以往更枯竭了，曾经盈溢的朴素的喜乐也被夺走了。这个世界曾经甘美的“酒”喝尽了，人类似乎走到了一个转折点：通过反省而后重生，还是任由疯狂的马车冲下悬崖？
人类自己酿造的“酒”，其内容是科技，物质，文化。具体到个人，“酒瓶”里装满了与财富、名望、地位和儿女有关的欲望。这些“酒”只是人类在一个封闭的池塘里酿造的，没有与活水的江河连在一起，所以很容易喝尽，而且越喝越渴。
记得我刚毕业的时候，到北京一个公司进行实习面试。老总问我理想的薪资是多少，我咬了咬牙，说了一个数字：3000。那是2000年，3000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按照全红婵小朋友的思维，可以买很多辣条喔。
当时我在想，每月数3000元钱，一定幸福爆棚。不幸的是，我的收入很快就超过了3000元，可是一点幸福感都没有，因为我开始和旁人比较，内心一点都不满足。“酒量”越来越大，欲壑越来越深，所以世上的“酒”只能越喝越渴。
前几天在看奥运，一开始沿袭惯性，特别在意中国队得几块奖牌，看到比美国少就很不开心。某天突然跳脱开来：体育的本质，不就是人类为了消遣无聊和寂寞，给自己设计的游戏么？在上帝眼中，这跟抛一个球，让狗们在草地上追逐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狗最后奖赏的是骨头，而人类奖赏的是金牌。所以，何必太看重金牌这个表面之物，而忽略体育所展示的美感、趣味和人性呢？
世人酿造的各种“酒”不过是气味芬芳一时的果酒，而不是历久弥醇的米酒。所以很容易就会喝尽，内心也不满足，但是不要担心，只要把目光投向永恒，相信造物主的大能，他就会变水为酒，而且喝了这样的“酒”，永远齿颊留香，也不会再渴。因为这“酒”与活水的江河相连，永不枯竭。
人若渴了，可以到我这里来喝！ 信我的人就如经上所说，从他腹中要流出活水的江河来。（约翰福音7:37-38）
很多年前，刚到美国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被邀请到新泽西北部一个教会参加活动。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台湾女人上台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她和先生很恩爱，后来先生得了癌症，已到晚期。在陪先生看病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也得了乳腺癌。于是两个人一起天天往医院跑。不久，先生走了，女儿又得了抑郁症。
换成谁，这样的生活都可能把她压垮。但是她却告诉大家，“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神给我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背后都有他的美意和祝福。”于是，在先生的追思会上，她依然泪中带笑，迎接每个前来吊唁的亲友。“他去的地方，我将来也必去，我们还会再相见。”
她是理发师，先生去世后，她经常带上自己的工具箱，到德国给中国留学生理发，做好吃的，同时给他们传福音。她带了很多人信主。
在一般人看来，先生去世，女儿抑郁症，自己得癌，她的人生美酒已经喝尽了，生命之杯盛的都是苦水。可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生命连接在江河的源头，与永恒相连，所以神变水为酒，里面盛满了祝福。
活在地上，我们被肉体的情欲，眼目的情欲和今生的骄傲捆绑，无法得到真正的自由。也许已经隐约知道生命的真道，也在追逐那束光，但是很多时候依然会软弱和跌倒。喝光了世人常喝的“酒”，两眼呆滞，不知所如。
没关系，在某个清晨或者傍晚，神可能会借着一朵花的盛开，一个孩子的眼睛，对你说话，只要我们保持一颗柔软、自省的心。
今年五月的一个清晨，我和往常一样，没滋没味地吃着早餐。不经意抬头，发现高山杜鹃一树一树地开。它们那么热烈昂扬，让你不好意思消沉下去。我顿时热泪盈眶——冬天的时候，它们叶子低垂，一派寂灭。可是春天一到，像解甲归田的士兵被召唤回来，一个个精神抖擞。美得那么肆无忌惮，横无际涯。
原来神有它自己的时间，人不必着急。所以在严寒的冬日里，我们要存着对春天的盼望。有时候，不是神忘了你，而是他在试炼你的品格。“我在困苦中，你曾使我宽广。”
世上的“酒”早晚都要喝尽，亲爱的，何不趁着明月皎皎夜未央，来杯永远也喝不尽的上好的“酒”？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