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阳明燕居像
可以看到,阳明学说的面像在历史截面中是多重的,在不同的层面上有不同的显现,这使得我们去接近阳明思想的真实品质时困难重重。我们不妨回望一下阳明及其弟子在明世宗时期对于“大礼议”这一历史事件的参与情况来具体分析阳明学派及其学说在涉及到重大问题上的决断和影响,进而一探阳明学术的品质。
心学往往给人们留下偏重于“尊德性”、“致良知”的修心之学、内圣之学的印象,容易忽视心学思潮在中国政治思想史上同样具有重大影响。毕竟,阳明仅仅比马基雅维利这位现代西方政治哲人小了三岁。而几乎与阳明悟道同时段,马丁·路德贴出了《九十五条论纲》,揭开了宗教改革的大幕。
“大礼议”贯穿明世宗朱厚熜在位期间长达四十五年,讨论的核心问题是将明世宗的亲生父亲兴献王应该加尊到什么程度才算合于礼制。这个争论又具体分为:到底是尊无后的明孝宗为皇考还是尊明世宗亲生父亲兴献王为皇考;兴献王能否入太庙崇祀并加称庙号。围绕这两个问题形成了议礼派和卫礼派。卫礼派坚持旧制,坚称只能考于明孝宗,兴献王即便是作为世宗的亲生父亲也不能作为正统,更不能入太庙。议礼派与此相反。议礼派中多有阳明弟子及友人,显然阳明与他们更趋于一致。在给他的弟子霍韬的信中,王阳明明确地说:
《记》曰: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故圣人缘人情以治礼。
◭ 明孝宗、兴献王、世宗座像
圣人制礼的根据就在于“人情”,人情之大莫大于父子,当然应该顺应这个“最大的人情”来行事,这样才合于“良知”所昭示出来的直接感受。
跟这个直接性相比,不从父子之情的成例显得太过外在和抽象。传统礼制的合法性应该让位于良知的直接性。这种论证跟王阳明对礼的认识是一致的。阳明认为,天下古今之人,人情是一贯的。先王制礼就是因着这个“人情”而为之节文。因为“人情”古今一贯,所以礼制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如果有的礼让我们觉得不太心安,那也不是因为礼的传习出了差错,而是古今风气习俗有差别造成的。
因此,虽然可能先王未有,也可以因具体的“人情”而制作。儒家所尊称的三王礼制也不是一贯的,如果一味拘泥于古礼、古例,反而不得“心安”,那就是非礼之礼。一句话,只要我们抓住“人情”这个第一原则,后世之人就有“制作”权,而不是孔子那里强调的“非圣人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第一制礼原则就是“人情”,即使“先王未有”,只要我们遵照“吾心所安”就可以“义起”。最重要的在于“得心而实行”,不是拘泥于旧有的礼制。
很明显,这个理论鼓励“作”,不重于“述”,鼓励大家去考察是不是有“非礼之礼”。既然只有圣人才能“制礼作乐”,那么在作、述之间怎么拿捏呢?这里有一个儒家政治哲学体系里非常关键的决断时刻。这个问题在《论语》里是以“权”的问题形式出现的。“可与立,未可与权”,可见“权”最难掌握。如何把握何时应该“从权”何时应该“守成”成为儒家政治哲学中的一个要害问题。
“继统”“继嗣”之争后面是天理与人情之争,天理与人情之争也可以看成是传统的朱子学派与新出的阳明心学之间关于政治哲学第一原则的争论。这个第一原则就是制礼的根据到底在致良知之“人情”上还是在朱子的“天理”上。
明世宗的反对者们主要就是依据朱子以及比朱子更早的解经传统来反对议礼派。公羊家的“为人后”成例、汉儒的成说以及程颐的“濮议”都是卫礼派的论据。卫礼派杨慎明确说与议礼派代表桂萼的不同在于学术不同,杨慎所执的是程颐、朱熹之说。另一卫礼派骨干薛蕙依然使用解经的办法来提出自己的反驳,他的入手处在《礼经》中“无生而贵者”一句。按照《礼经》所传,即便是天子、诸侯之子,如果不是从君父那里受命,也不敢“自成尊”,不是有血缘关系就能自成正统。
◭ 朱熹像
而阳明学的“致良知”的直接性以及“因人情以制礼”的学说可以说具有抹平这个等差体系的力量,这也是阳明及其后学具有的激进要素所在。这也能解释为何阳明之学更适用于革命之际、制作之时。在这个意义上,议礼派所说的:“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实际上是以士、庶人之孝来要求明世宗。议礼派张璁认为,卫礼派所说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只强调“为人后者为之子”,从而使得世宗不顾“私亲”。这种解释恰恰是颠倒了《孝经》里对于天子之孝的论述,公、私对调了。在这个具体问题上,我们能够看到汉宋之别、公私之争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
到清儒段玉裁还没算完,他一口气连写十篇《世宗论》,其中第十篇就主要从公私问题入手反驳。段玉裁认为卫礼派的意图也不是想忠于孝宗,而是觉得像桂萼、张璁这些人为了君上的私意,丢掉了政统传续的“公心”。“天理人情至公之道,垂诸经典,万世不易之法。”能称之为公者,只能是视天下如其身的天下心。如果说,阳明的“致良知”使得良知成为首要根据,成为一种获得合法性的直接来源,那么在汉代经学以及朱子那里却恰恰相反,正是这种直接性是他们极力排斥的。
到了阳明那里终于完成了对于第一原则的替换和交接,这也是阳明学与传统儒学的最大区别所在。传统儒学往往更强调与这种“良知”的直接性相反的“间接性”,强调良知之后仍旧有“名”有“例”。阳明学将“至善”落脚在“心”上,朱子学将“至善”落脚于“事”,这个区别实际上也可以看成是阳明学别开一道统的另一种表达。
一雨秋凉入夜新,池边孤月倍精神。
潜鱼水底传心决,楼鸟枝头说道真。
莫谓天机非嗜欲,须知万物是吾身。
无端礼乐纷纷议,谁与青天扫旧尘?
然如倒仓涤胃,积于宿痰,虽亦快然一去,而病势亦甚危矣。今日急务,惟在扶养元气,诸公必有回阳夺化之妙矣。
原刊《读书》2022年第5期
李为学 山东邹平人,毕业于兰州大学哲学系。出版专著《自我吞噬的视野》(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古籍整理著作《中庸讲疏两种》(中华书局)、《老学八篇》(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同时负责主编《陈柱集》《老子历代注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