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渴望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如今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心境如秋日的天空一样明澈。
世事阅尽,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诱惑到我了。我也不再羡慕任何人的生活了。
因为我知道,鸭子优雅飘浮水面的同时,水底下的爪子在奋力刨水,只是不为人所见而已。因此,谁也没必要羡慕谁。
专注自己的日子,保守自己的内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年轻的时候,名利心隐约闪烁,但凡看到一个与自己同龄的人成名,就会自愧,觉得自己虚度光阴。然后订立新的目标,相信将来某天自己一定可以成就什么。
我中学和大学的日记本上,记着我当年的雄心壮志。
初中的时候,目睹家乡村民因所谓“群体性事件”受折磨后,我曾经想着长大后要当一个大官,造福一方百姓,把贪官污吏都关到监狱里去。可是,毕业后在体制里呆了十几年,始终不舍磨掉自己所珍视的棱角,最后与环境无法契合,只好选择离开。
再比如,十几年前,我曾经想过采访一百个上访者,写本“上访中国”,然后去读中国社科院于建嵘先生的博士,研究中国上访现象。后来采访了两个上访者被跟踪后,发现太难了,最后放弃了计划。
二十几年过去了,年轻时激烈的壮怀已经慢慢消失,我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智商平平,毅力平平,运气平平。我骨子里头喜欢过散淡的日子,喜欢春花秋月,喜欢做梦,喜欢收集老物件,喜欢到陌生的地方走走,喜欢倾听和记录别人的故事。
我能做的,其实很有限。
意识到自己的有限性后,我对世界已经没有最初的野心了。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我们终其一生,其实真正能做好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两件。把那一两件事情做好,此生已属圆满。
圆满与成功是两码事。
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多半是活给别人看的,是穿着锦衣华裳在日光下招摇过市,是争坐筵席的首位。大多数的成功人士都和项羽一样,不喜欢锦衣夜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 ”人发迹了不到家乡街上走走,让当年欺负他的张三李四后悔恐惧羡慕,好像喝酒少了最后那两口,境界总是差点。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锦衣空对月。
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事情。我认识的一个人在省城混到了一个处长。他回老家的时候,喜欢挨家走访。在大家啧啧的赞叹声中,收获很多满足。有时候,他难掩内心的得意,优越感从脸上密布的疙瘩中溢出来。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类人,我就想起“沐猴而冠”这个词。一只戴着帽子的猴子坐在枝头上,人五人六的,接受众人的膜拜和颂赞。可是,他忘了自己是只猴子,只要动作幅度稍大点,就会露出难看的红屁股。
世界大舞台,谁人不演戏?只是有人入戏太深,始终无法从角色中出来。而有人换下戏服后,还知道自己是谁。
去年,我认识了一个读者。聊天两句半后就开始凡尔赛了:老公并购了几个公司,“不过都是小公司啦”。在江苏买了几十亩地,“还不够我女儿骑马绕一圈呢”;女儿上了贵族学校,“学校里有很多外国孩子,但也不咋的”。最后,干脆秀自己横陈在法国沙滩上的大长腿,“我每年不出国旅行几次就感觉很不舒服”。那腿月光一样的白,晃我的眼。
我笑了——人生活到下半场,没有学会内观,还秀财富、孩子、皮囊这些外在的东西?何其悲哀!
皮囊终有一天会老。美人迟暮,一样不忍多睹。再美还能美过林青霞?你看她当年的张张剧照,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美得不可方物。再看她现在的模样,浓浓的脂粉也挽回不了中年发福的势不可挡。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它对谁都是公平的,不问贫富。我们不用假装“岁月不饶人,我何曾饶了岁月?”
财富是鸟儿,可能一夜间就飞了。你看马云爸爸,富可敌国,他养的“蚂蚁”一样被权力之手揉捏。即便不飞,一旦你闭眼,什么都跟你不相干了。我的邻居老太太感恩节前离世,一个多月后,她的房屋被儿女出售。她精心打理过的花园,春天到来时,百花只能为别人盛开了。
孩子也不是我们的。他们是神的产业,只是经由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他们的生命属于他们自己。我们陪伴他们一段时光,然后目送他们远行。他们有自己的人生方向。
还是追求圆满吧。“圆满”和“成功”不一样,它是一个人生而为人的使命的完成,是内心的自足与丰满,是神的计划在你身上的成就。它是百川归海的宁静和开阔,是落花化泥的从容与满足。
一个人,即便做很小的事情,也可以达到圆满。
今年95岁的日本“寿司之神”小野二郎,人生中的五六十年都在做同一件事——做寿司。“数寄屋桥次郎”是小野开的寿司店,一个隐身于东京办公大楼地下室的小店家,却连续多年荣获米其林三星评价,甚至被誉为值得一生去等待的店家。店内的食材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从制作到入口,每个环节都做到极致。比如小野怕做寿司的章鱼太硬,每次要给它按摩四十到五十分钟。
2011年,美国导演大卫·贾柏拍摄了纪录片《寿司之神》,让大家看到这个专注的“匠人”是如何保守自己的“匠心”,最终达到人生的“圆满”。
我老家也有一个“光饼之神”。在我的童年记忆中,桥头那家饼店的老板每天只是揉面、发面、生火、烤饼。他做的饼酥脆可口,大老远就可以闻到香味,周边村庄的人都步行过来买。他每天只做两筐,卖完了就开始抽烟,和村里老人一起聊天。
小时候,我一边吃着爷爷买的光饼,一边想,我长大后可不会在这里卖光饼,我要去县城,省城,吃好吃的蛋糕和冰棍。
故 乡(摄影 包著青)
前几年,饼店老板去世了。店后那棵被火熏黑的槭树,突然断了几根树枝。村人这才发现,原来里面早已空了。去年回家时,我看到那棵被烟熏火燎三十多年的槭树依然立在河边,想起了这位“光饼之神”。他和“寿司之神”一样,一生只做一件事,并把它做到极致。我想,他们都超越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达到了更高的境界——圆满。
可能是年龄渐长的缘故,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如今对我几乎没有诱惑力。我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男人,一个叫“成功”的美女脱光了衣服站在我面前搔首弄姿,我不动声色,透过她光滑的肌肤和妩媚的笑容,看到的是一具风干的骷髅。那才是生命的本相。
撇去所有的人生浮沫,保持一颗安静的心,就可以看到生命的本相。如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所说,通过心灵有意识的努力,我们就可以超然独立于各种行为及其后果之外。世间万物,不管好与坏,都像激流似的,打从我们身边逝去。
我渴望人生的圆满——做好一件事情,完成神造我的伟大计划。神在创造我们的时候,对每个人都有计划。你可能是一个优秀的匠人,教师,警察,舞蹈家,画家,程序员,或者一个尽职的看门人、城市美容师、外卖小哥。每个人不是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的,来到这个世界不是混吃混喝等死。每个人都是神所宝贝的,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在母中,你已覆庇我。我要称谢你,因我受造,奇妙可畏。”
母亲说,我大约四五岁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坐在门口的一块木板上,向所有路过的村人打招呼,天天乐此不疲。也许从那时开始,上帝就赐给我类似鹅卵石那样的禀赋,喜欢静静地沉在河底,感受水流的冲刷和时间的流动。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我选择当记者和沉迷口述历史的原因吧。
原来,在我生命之初,神已筹定我的道路,让我坚定而缓慢地去记录历史。
如果说人生下半场还有什么“野心”的话,那么,我希望身体一天天衰朽的同时,灵魂一天新似一天。“知道怎样处卑贱,也知道怎样处丰富,或饱足或饥饿,或有余或缺乏,随事随在,我都得了秘诀。”(腓立比书4:12)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