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那儿,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家家户户就开始张罗着年夜饭了。记得小时候,每年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大年三十那一天,母亲总会在锅台、案板、水槽间,不疾不徐地预备菜肴。她会提前把鸡鸭鱼洗得干干净净,葱姜蒜、青红辣椒都会切好。案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年夜饭的食材。
烧柴火的大锅里冒着热气,煮着腌制好的鸡鸭鹅。一根硬柴就能炖烂一锅腊货。蜂窝煤炉上坐着一口大铁锅,蒸气将锅盖顶开一道小缝,发出噗噗噗的声响,煮出来的香味飘满了屋子。
过年要忙的事情很多,母亲一人操办年夜饭,其他人也有事情要做。一到过年,桌椅家具、存放的杯盘碗筷,都要拿出来大清洗,小时候家里不富裕,每一样物品母亲都视为宝贝,舍不得糟蹋。忙完了这些,我和父亲还要洗刷门庭,张罗着贴春联。
到了三十晚上,烧制好的食物一盘盘端上来。虽然我们吃不完那么多菜,但是母亲总乐意做那么多费工费时的好菜。腌制的、新鲜的,桌上都有,满满的年味。那时候没有冰箱,也没有保鲜膜,剩下的菜,母亲会让我们在初一吃完,因为初二就要开始忙着走亲戚。年夜饭里,一家人边吃边聊,有说有笑,我们还不忘夸母亲做的菜好吃。看大家吃得津津有味,母亲也蛮得意的。
饭后,母亲总会把早已办置好的糖果点心拿出来。那样的时光实在美好,只是如今过年再也看不到母亲忙碌的身影了。
母亲病了
2020年,新冠疫情的第一年。有一天,母亲觉得肚子胀,以为还是以前的老毛病,抓了一些药,结果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加剧,最终人住进了省城的肿瘤医院。我从所在的城市赶到母亲住院的地方。走进病房时,她正倚坐在床上,看着她消瘦的脸容,听到她轻声说,“儿子来了。”母亲难以展露笑颜,只能虚弱地说几句。我轻握母亲的手,既难于说话,也不必说话。她静静地望着我,和以往逢年过节我回家时她望着我的神态并无异样。只是这一次,藏在眼里的疼爱和身体的疼痛纠缠在一起。
母亲一辈子在农村生活,这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充满混凝土的地方住这么久。我知道,她适应不了。何况每天大部分时间禁锢在病榻上,简直是煎熬。生病住院两个多月,母亲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每天大多时光都是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唯一的欣慰是,房间的后窗外有一棵树,偶尔还会有鸟儿光顾。房间里待久了,母亲总想出来转转,因为见不得强烈的光线,父亲会用轮椅把她推到树下。
母亲有些力气的时候,也会让我搀着她在走廊走一走,她一只手扶着吊瓶杆,另一只手挽住我的胳膊,腿因为虚弱而时常抖动。我们最终走完了长长窄窄的走廊。有时我看她自己扶着轮椅,踉踉跄跄地在走廊里挪动,走到走廊尽头又返回窗前,继续看着窗外的绿植。不知她心里想什么。我猜,这些绿植可能连接着老家家里的一切。
母亲病了,原本不用操心家务的父亲,成了最多服侍母亲的人。虽然父亲尽职尽责,但在身心俱疲时也会有不耐烦。待他安静下来,看着病痛中的妻子,也会流泪难过。
疫情无情地隔绝着亲朋好友的探望。有一次,爷爷、姑姑来看母亲,挨着病房的楼道出口已经被锁了起来,父亲只能扶着母亲站在里面对着门缝,和爷爷、姑姑交谈几句。看到母亲消瘦的样子,姑姑哭了,年过九旬的爷爷也哭了。打我成年后,我们祖孙三代只有逢年过节有机会见面,没想到这一次是在医院楼道的门缝里。那一刻我感觉很恍惚。
母亲住院期间,我和哥哥抽时间回了趟老家,顺便取些东西。临近家门时,一种深沉的哀伤袭来,我不敢面对一个没有母亲在的家。以前每逢回家的那一天,母亲早早地穿梭于院里院外,为我在家几日的小住忙前忙后。此刻,大门清灰冷火的锁着。打开门,院子里空荡荡的。我知道,怕是再也看不到母亲出来迎接我的情形了。她再不会打开门问我在外面过得怎么样,不会再给我分享家乡的趣事。
院子里的桂花树,没人照料也开花飘香,门外的稻田已经泛黄,只是少了母亲忙碌的身影。顷刻间,真的像天塌了一样,我禁不住脱口叫出一声“妈”,却无人应答。身后的哥哥在一旁抹泪。
母亲的离世为我们做了榜样
母亲为这个家操劳一辈子,没有时间生病,或者说癌细胞在她身体里肆虐,她却浑然不知,直到病倒。最终检查的结果是卵巢癌晚期。母亲选择了坦然面对,而不是抓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善意谎言。
住院的后期,母亲出现肠梗阻,腹水涨满肚子无法进食,我们只有心疼。主治医生告知,母亲已经到了病不可愈的地步,他说,“你母亲的治疗上已经到了上限,该做的已经都做了,可以考虑是否出院回家。”医生的话提醒我,如果再去治疗,可能只是让母亲在病房里等死。这对她来说非常残忍,意味着她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那个她和父亲一生经营的家了。家里的一切都让她牵挂,如果在医院离世,她会带着多少遗憾呢?
记得有一年我去温州参加一个医疗年会,在会上第一次接触临终关怀的议题。当时一位安宁病房的医生说,人终有一死,在家临终可以让病人安然离世,不用遭那么多罪。想到这,我们决定不走过度治疗的路,而是选择陪母亲在家度过母亲生命的最后日子。
不久之后,母亲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虽然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但进入家门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神情。隔壁的大娘对我说,现在要走的人都是到医院去等死,家都不让回,真是太遭罪、太难受了。
医院的环境,很难让母亲有愉悦的心情。回到了熟悉的家中,家里的味道比医院的味道好闻,她的心也安定下来。母亲说,听到那些熟悉的声音,她的心里好受多了。每天都有远近的亲戚来探望,就像老友会一样。母亲留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为我们展示了一种离世的方式,满有意义和尊严。在一个对死亡不无禁忌的文化里,母亲的离世为我们做了榜样。
母亲离开的那一天,我们在她的床边守着,她的呼吸逐分逐秒微弱下来。有时好像隐约看见她微微跟我们示意,但绝大部分时间她的眼神迷茫空沌,即便握着她的手,也毫无反应。爸爸看着母亲,柔声说:“我知道你想和我们说话,但没法说也没关系,我们都在你身边。”虽然早已晓得母亲正步向死亡,但直到这一刻,我们才体会到死亡的含义。望着母亲,我真实地感受到生命消逝的速度。
夜里,十一时许。我正守着母亲,忽然发现母亲的呼吸变得更慢了。母亲离开的那一刻,我离她很近,看到她的嘴唇就像离了水的鱼一般,在岸上小口小口地呼吸,又像一个腹中的胎儿冲破降生前的黑暗,将要进入另一个世界生活一样。她静静躺在那里,对于亲朋家人来说,她将不再醒来。但对于已经知道天上有新家为她预备的母亲来说,她知道,当她在另一个世界睁开眼睛时,会是一个未曾想过的新世界,那是为所有信祂之人所预备的。
握着母亲渐渐凉下去的手,我禁不住放声痛哭。母亲告别了这个她用爱里的辛苦经营了四十年的家。我们一家人互相安慰,说母亲有这样一段时间可以和所爱的人告别,没有遗憾了。
下葬那天,我们从殡仪馆来到墓地。下葬后,送葬者相继离去,独剩我们一家人,看着面前的新坟。母亲六十五岁离开我们,这个年龄对许多人来说有些惋惜,似乎只有八九十岁高龄离世的人才算喜丧。而我想,母亲那样安详地离开我们,心知所往,心有所望,又何尝不是喜丧?
墓地依山傍水,是一处清静的地方。父亲甚至立好了一块合葬的墓碑。母亲的名字刻在墓碑的左边,右边的位置空着,父亲的名字有一天会刻在上边。
悲伤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母亲安然离去,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悲伤。死亡的分离总是令人悲伤。我恍然惊觉,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同的人:一个没有母亲的人。我时常提醒自己,母亲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们,不会再为我做早餐,或喊我的名字了。悲伤于是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我常想,家乡的哭丧文化里面夹杂着一些不真实的情绪。真实的悲伤会持续一段路程,丧亲的家人会拖着疲倦而哀伤的身子继续上路。母亲走后的日子,家里布满了记忆的按钮,一旦被触动,悲伤又会突如其来地涌起。坐在母亲曾用来洗衣刷鞋、择菜剥豆的小板凳上,仿佛能感受到她留下的余温。厨房就不用说了,那是母亲的天地,碗筷锅灶都已经留下她的痕迹刻纹。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哭得那般伤心的父亲。母亲的离去是他难以承受的痛。丧事办完,亲朋好友上班的上班,回城的回城,家里重新变得安静。几次看见爸爸颓然坐在院子里的老井边,垂头无语,一时恍惚。依稀记得年少时,爸爸坐在井边和母亲商量农事的场景。从今以后,出门进门的身影只剩父亲一人了。
有好几日,父亲把母亲的遗像背着放在客厅,像一块沉重的石板。我当时不理解,后来突然明白,他是怕看到母亲的遗容,止不住悲伤,痛上加痛。
逢年过节回农村,尤其赶上春节和中秋,好像到处都在庆祝团圆。对失去亲人的家庭来说,这些时候却仿佛成了一年中最艰难的时刻。没有母亲的年夜饭,炉火不热,寒夜里少了一份温暖。人的大脑会习惯性地重复与悲伤有关的内容,记忆再次被触及,生活中的许多事都在提醒我失去了什么。
在永恒里被纪念
随后这两年疫情里的年夜饭,都是在艰难中度过的。去年年夜饭时,一边吃着,一边恍惚想着母亲已经不在我们中间了。节日夜晚的欢快,与一家人的沉重完全不成比例。外面响着漫天的鞭炮声,屋里的人心中却格外的空落。过年那天,脑海中又浮现出母亲一个人在厨房忙来忙去的景象,心中酸楚不已。
饭后,家人们各回房间,妹妹帮忙收拾,爸爸回到自己的屋子,发出细微的声音,是父亲在低声祈祷。他不太会长时间祈祷,但我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在祈祷。如果没有信仰,母亲就算是与我们生死永别了。因着这份信仰,父亲知道他和母亲还有相聚的一天,这是最令父亲欣慰的地方。
两年多来,我渐渐感受到,最初的悲痛缓缓消退,那些令人悲伤的事经过一遍遍回忆,终于不再占据我的心。如今一想到母亲,快乐的成分多了起来,我像一个病人般正在恢复中。父亲也能渐渐接受没有母亲的日子,他学会了种菜,肥肥绿绿的菜蔬铺满了菜园。父亲成了厨房和菜园的新主人。感恩父亲还在,这个曾为我遮风挡雨的家还在。
如今的农村,时兴家里不仅要有车有房,甚至在城里也要有房,哪怕人不在城里生活。人们乐于攀比,日子过得让人越眼馋越好。但三年大疫,多少的变幻无常,让我和家人深深体会到,物质的财富无法带给人真正的安慰。如今在送走母亲的殡仪馆里,那些排队等待火化的人,眼见排在前面的死者在一团火光之下灰飞烟灭。站着排在队伍里的人,怎能不绝望呢?如果没有永生的盼望,我也是一个轮候者,一个绝望的人。
这几天又要过年了。今年过年的气氛稍稍有些变化。父亲早早准备了年货,置办了不少走亲访友的物品。他知道,母亲的一生并不像孙女画在作业本上的铅笔痕被橡皮一擦就消失了,而是在永恒里被纪念。
全都“阳”过的家人们带着幸存者的心情围坐在一起,或许自此以后还是会渐渐喜欢上过年吧,因为还有家人可以团聚,更知道将来一家人有更美的团圆。对母亲预备的那桌年夜饭的回忆,才下眉头,却留存在味蕾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