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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高速路真是安静啊，偶尔几辆车无声地从车旁掠过。我一边慢腾腾地开着车，享受着北美夏夜的微凉，一边任由思绪漫天飞舞。
车的后备厢，装着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在美国的几乎所有的家当：一个脚部按摩器、一个简易小沙发以及五六袋杂物。
让我大为惊奇的是，居然还有一袋没有打开的“国宝”大米。这有一种柴米夫妻突然要分灶单过的决绝。
就在十几分钟前，我从这个姑娘与未婚夫同居的家中，帮她拉走了这些东西。因为她决意与他分手。昨天一早，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之前两天，她和未婚夫一直在吵架，已经做出分手的决定了。准备先去朋友家借住两周，同时找房子。一些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想寄放在我家。我答应了，并约好次日傍晚过去拉。
她断断续续地叙述，断断续续地哭泣。我能想见她的情景：她斜靠在沙发上，衣衫不整，泪水横流。一条狗卧在她的脚前，巴巴地看着她。
我和她未曾见面，是我在做“疫情下的华人”口述历史项目的时候，朋友介绍了她。6月，我用微信音频对她做了采访。她的声音很好听，柔和又果敢。从头像上看，她亦长得很美，粉红的衣服衬得她面若桃花。
这个清晨，她的悲伤居然肆无忌惮地向一个从未谋面的人倾泻，可见已经漫出堤坝，自己根本无力承受了。
我深深理解她，在这个举目陌生、人情淡薄的国度，很多时候，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一边喝啤酒吃小龙虾，一边痛哭流涕。异国他乡的寂寞是刺骨的凉，非亲历者难以体会。
次日傍晚，我开车过去拉东西。路过一片又一片幽暗的森林，在黄昏最后的夕阳余晖里，我见到了她。她穿着一身居家衣服，但是掩不住美丽。比美丽更显眼的，是她脸上的疲惫和忧伤。
我似乎看到曾经的自己。如她一般年纪，经历着类似的艰难时刻。迷茫，绝望，心被撕成一条一条。每天清晨醒来都渴望太阳立刻落山，这样可以躲进夜的怀抱长歌当哭。
一会儿，她的男友遛狗回来了，一个健壮、沉默的男人。他没有看我，只是默默地帮她把东西搬到我车上，一言不发。
车行在路上，我想起了很多年遇见的一个姑娘，也是突然与男友分手，也是清晨给我打电话，也是在电话那端泣不成声。也许我长着一张让人信任的知心姐姐的脸吧，所以她可以在我面前如此横无际涯地释放悲伤。
很多年过去，那个姑娘已经结婚了，有了自己的新生活，估计已经忘了那个为爱哭泣的清晨吧。我希望她彻底忘了。
每次听到这些年轻姑娘的哭声，我的心和她们一样疼。谁年轻时没有经历过感情的不堪啊。那种侵入骨髓的痛，足以把你杀死一千遍，让你死去活来，然后又活来死去。
23年前，从北方回南方的飞机上，一个刚和男友分手的、22岁的姑娘一路都在哭泣。满满一飞机的人，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安慰她，哪怕是递过来一张纸巾。
从此她决定，但凡看到一个哭泣的人，一定要过去安慰他/她。我们活在这个世界，谁不是把自己的忧伤和软弱包裹得紧紧的，极少以之示人。只有在暗处和暗夜，或者在好友面前，我们才会释放自己的悲伤。如果一个人当众哭泣，说明他/她是何等的绝望和伤心。也许只要一根稻草就可以压垮他/她，让他/她堕入永恒的黑暗之中。这时，他/她需要一双温暖的手，一个关切的眼神，一个轻轻的拍肩膀，一句轻轻的“嘿，你还好吗？”
很多年前，在北京，傍晚的地铁非常拥挤。一个坐在我身边的年轻女孩，从头到尾一直在哭泣。她的纸巾擦了一张又一张，最后没有纸巾了，难堪地吸溜着鼻涕。四周默然。我掏出口袋里的纸巾，默默塞给她。她冲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我瞥见了她的脸，很娟秀，但是五官被泪水浸泡得界限不明。
我心疼得不行。快到站时，我急急写了一张纸条：“姑娘，别哭，一切都会过去的”，然后放在她手里。下了车回头，发现她暂时收了泪，微笑着冲我招手。
和男人在事业里成长不一样的是，大部分女人是在爱情和婚姻中学会成长的。通过爱情和婚姻观照自己，于是知道了我是谁？我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我需要什么样的伴侣？我和这个世界的关系是什么？这可能和女人天生感性浪漫有很大关系。
所以，女人一生通常会在感情的泥潭里摸爬滚打好几次。有些人陷入了泥潭，最后没顶沉沦；有些人挣扎到最后，洗掉一身泥，发现自己依然可以出淤泥而不染，甚至更加清丽动人。很大一部分女人，跟着生活的惯性走，无所谓忧，无所谓喜，变成一个空心人。
一个女人一生要经历多少次感情的磨难，才能最终拥有从容不迫的美丽？肯定不止一次。这好比很多木头烂在地下，最后才凝结出一小块宝贵的煤。
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姑娘，别哭。今天所有的遭遇都是为了成就明天更美丽更强大的你。“他试炼我之后，我必如精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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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世钰，前媒体人，传记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和《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等书籍。后者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