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常常是醒在疼痛里。
Panda通常会比我起得早,隔着墙我会被他护理床发出的嘎吱声闹醒,知道他正用摇控器把床头升起来,坐稳。然后我会在这嘎吱声里又恍惚睡去,等到疼痛将我唤醒时,天光已大亮。
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按揉酸痛的颈肩,让头能稍微转动一下。即使换了一个小小的荞麦枕,右肩膀还是不行,关节处卡住了似的,手够不着就拿个拍痧板去拍打。Panda听到声音问:你在干嘛?我说,肩膀疼。他说,我也两条腿酸痛。
但是Panda没力气自我拍打。等我把自己的疼痛拍散了些,又去拍打Panda。他闭着眼睛说,有些人每天是被梦想叫醒的,我们俩却是被疼痛电醒的。
给他进行一次全身拍打,我的汗水会掉进眼睛里。他伸出手来帮我擦汗,一边说,好了,不拍了,现在没那么酸痛了。
我们手拉着手祷告完,他坐起来,开始他的每日计划。我双臂撑着门框吊吊肩膀,忍着疼做爬墙动作,接着去阳台晾取洗好晒干的衣物,再坐回轮椅扫个地什么的,一上午的时间就没了。
只有下午的时间,我可以安静地坐下来,肩背处塞个点燃的艾炙盒,又在Panda的肚皮上塞上一个,开始我日程表上的计划,而疼痛此时就淡成了背景色。
到底还是学不会商业写作,仍旧在电脑里竭力想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篇小说作业。每次写完两小时,都说着放弃不写了,可第二天还是会打开文档,接着写。写得不满意又推翻重写,结果总完不成。
有点不自量力的沮丧。我对生活和人性的解读,总是一半幼稚,一半苍凉,欠缺很缜密的逻辑架构能力,写着写着思路就散乱成流云飞渡,抓不住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写作卡壳的夜晚,两个人一起看电影《地久天长》,没想到看得两个人都有些透不过气来,觉得那感受有些似曾相识,但又是我们无法忍受的压抑。用了两天时间来释放电影带来的沉重和窒息感,Panda说,以后不要再看这类电影,拍得再好也不看。
好友M也看了这部电影,但她说,生活就是电影所呈现那样的,她一点不感觉压抑,她甚至和影片中的人物感受一样,就是生命里的一部份永远停留在那里了。尽管生活还在继续,心似乎就埋在彻底失去的那一刻了。
影片里的一对夫妻失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而M则在一场车祸后从此再也没能站起来。M看上去活得阳光而率性,坐在轮椅上独自养大女儿,一个人开着车还能载着我去看海。当她说起她观影后的感受,我很有些吃惊,又有些不解。她说,很多人只是活在生活的表象里,而生活真实的本相,很少有人能面对。
又过了几日,我才慢慢意识到,疼痛所带给我们的生活沉重感,跟影片中呈现的基调有些相似,那是挥之不去的生命阴影。不同的只是,我们的心不肯停留在沉重里,艰难里。我们总是像《完美世界》里的鲇川一样,一边接受这沉重和艰难,一边尝试生活中更多的可能性。
和坐在轮椅上的鲇川一样,M多年也一直受幻肢疼的折磨。而我30年来,每晚则要忍受神经痉挛带来的痛苦。想象一个人每晚被五花大绑地绑在床上睡觉,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了。年轻时在母亲身边,每晚睡前总有母亲的双手抚慰解痉。婚后最初的几年,那时Panda还能行走,也会学母亲的样子,双手轻抚着我抽动不停的小腿,等我睡着了再睡。而这些年,随着年岁渐长,睡眠越浅,腿抽动也更频繁。有时实在抽得无法睡觉,我会爬起来把两条腿拧得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两条腿才老实下来,容我沉沉睡去。
醒来面对新的一天,我们也和鲇川一样,一边承受身体的各样难受,一边直面生活各方面的挑战。知道坐轮椅前和坐轮椅后的这个人,除了身体失去了完全自主的功能,可心还是不肯被身体限制住,还是想活出自己想活成的那个样子。
很多年很多人都对我们说过同样的一句话:都这样了,还想怎样?
很多年后的我们,却只想对自己的心说一句:这又是新的一天了,也许这也是最后一天了,好好珍惜好好活吧!
这又残酷又美好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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