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何时,当一个孩子走过来惊惶地看着你,那一定是你的问题。
————彼得 · 汉德克
在我小时候,一旦有合适时机,一旦时机允许,我的母亲就会反复向我讲述村里那些人的事——村子在斯洛文尼亚语里叫Stara Vas,德语叫Altes Dorf(老村):至少在我听来,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些短小的叙述,听起来就像“独一无二的事件”——用歌德的句子来说的话。我母亲很可能和我的兄弟姐妹也描述过这些。但在我的记忆中,我永远是她唯一的听众。
其中有一个事件,是这样的。在一个本地的农庄,就在进入山区后不远的地方,一个精神发育迟缓的女孩做着挤奶的工作。在那个年代,人们叫她“傻子”。这个女孩被一个农庄主强奸了,她生下了一个男孩,但是那农庄主的妻子像养自己的孩子那样养大了这个孩子。那女孩,孩子的生母,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和小男孩保持距离。于是这个孩子只知道他的母亲是那个农民的妻子。然后有一天,这个男孩还很小,但是已经学会说话了,他在倒刺铁丝网旁边一个人玩耍,结果被铁丝网卡住了。他越是挣扎,越是被缠得紧。他不断叫喊,直到那智障女工,那个傻子女孩,或者像我母亲那样,用一种介于Sanualpe和Karawank地区之间的方言称她为Treapn——听到叫声跑了过来。她立即解开了被缠住的小孩子。当这小孩所以为的他的母亲最终到达,而那个女工已经回到畜棚或者外面牧场上继续干活,小男孩问:“妈妈,为什么这傻女人的手这样柔软?”
母亲向我描述的其他事件,大多数都涉及她直系或旁系亲属,而且主要人物几乎总是她两个兄弟中的一个,他们都在“二战”中“为光荣的土地而牺牲了”。让我试着重述这些讲述中的两个片段,它们都很简单,但是对我选择成为作家具有决定性意义。
有一个故事讲述的是我母亲的弟弟,家里最小的孩子,故事发生在两次战争之间,应该是1936年。
那是秋天的一个晚上,破晓前不久,汉斯,或者用村里的斯洛文尼亚语说是Janez或Hanzej,已经离家一个月了。他入学男生寄宿学校Marianum,准备学习成为神职人员。那学校在西边四十公里的地方,就在Klagenfurt/Celovec,就在克恩滕州的首府。那农场被深沉的寂静笼罩,还有很久才会传来第一声公鸡报晓的啼叫。而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院子里扫地的声响。这个在打扫、确实在打扫,而且将要继续打扫院子的人,就是这家里的小儿子,他差不多还是个孩子。
令他半夜从城里一路回到乡下的,就是思乡的心情,是斯洛文尼亚语所说的domotožje(没有定冠词)。顺带要说一句,他是个优秀的学生,很喜欢学习,但是刚入夜不久,他就从学校一楼窗户爬了出来,沿着那时还没铺上沥青的公路,一口气走回了家。但是他并没有进屋——尽管门从来不锁——而是拿起了扫帚,开始扫起了院子。在我母亲的讲述中,那天是“一个星期六”,星期天的前一天,而“星期六的惯例是,必须打扫院子。”他扫啊扫啊,直到天已经渐渐亮了,家里有个人——在我想象中应该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姐姐——让他进了屋。他后来再也没回到男子教会学校。他去了邻近的村子,做了学徒,学做木工,或者做橱柜。这个事件,经过一个自然的变形过程,可以说从我
写作一开始,就在我的书里一再地自动浮现——我在叙事上的远行,一个人的征程。
另一个故事是实录。但是,如果上帝或者命运,或者别的什么,需要它这样,那么也许就会被我写进书里。就像我题为《重现》 的那本,《第二次重现》。
在1943年八月底或者九月初,我母亲的哥哥,家里最年长的儿子,从苏联前线的克里米亚回来休假几个星期。当他下了长途汽车,就碰见了那个地区负责传送战场坏消息的人。这个人正要去村里,为我家人带去消息,说小儿子在冻原上“为祖国英勇牺牲了”。这位传报使者出乎意料地
遇见了家族里的一员,于是他觉得自己不必亲自去了。他直接把通知单交给了这位休假士兵。然后,这一幕发生了:格里高尔回到了家,一阵欢笑迎接了他——我母亲年轻时非常善于表达喜悦——关于弟弟,那位在信里自称“冻原男孩”的死,格里高尔在整个休假期间都没对家里人提一个字。
据母亲说,在平时一直是“真正的恋家小孩”的格里高尔在休假时始终躲避着家宅,父母,姐妹,甚至他的村子Stara Vas,他选择日夜游荡,有时甚至彻夜不归,混迹于附近的村子——Encelna Vas, Lipa, Ruda, Globasnica, Diekše, Rinkolah和Krcanje——在那些地方,在熟人或者彻底陌生的人面前,他双眼“都哭瞎了”。“双眼”哭瞎了——那独眼士兵吗?哎!
“他一直哭个不停。他一定一直在哭,从未停下。”直到最后一天,当他要走到车站去坐车,返回战场,他才把阵亡通知单交给了妹妹,唯一一个他允许给他送行的人。几个星期后,他也“被埋葬在异乡的泥土里,愿它轻轻将他覆盖”,阵亡通知上是这么写的,后来村子里墓地纪念碑上也刻上了这段话。
母亲对着孩子讲述这些故事,我经常想,无论何时,当一个孩子走过来惊惶地看着你,那一定是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