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难后的荒岛生存,几乎是西洋文学影视艺术中的永恒命题,以至于英语中专门出现了一个词castaway,形容船难后逃至荒岛的幸存者。从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和莎剧中的《暴风雨》,乃至《格列佛游记》和19世纪的《珊瑚岛》《金银岛》《神秘岛》,以及二战后的《蝇王》《礼拜五》,都被翻译为多种文字,并翻拍为电影电视,脍炙人口。在今日,汤姆·汉克斯主演的电影《荒岛余生》以及热门美剧《迷失》,和真人秀节目《幸存者》,都是这一长长传统在不同时期的化身。1719年出版的《鲁滨逊漂流记》作为英国最早的小说之一,自然在这一传统中占有突出的地位。苏联在1927年、捷克斯洛伐克在1981年都将《鲁滨逊漂流记》搬上银幕,显示出这一作品即便在意识形态对立的东方阵营中,仍被视为世界文明的共同遗产。
荒岛题材的魅力在于,当你孤身一人上岸时,你并不是真正一无所有。与你一起登陆的,还有你个人的人生经验、你的家族传统、你所在大小共同体的历史和习惯,以及你的神明。科幻作家尼尔·盖曼在《美国众神》里面有一句话可称得上真知灼见:神明寄居在移民的精神意识里,和他们一起旅行,穿越海洋,来到崭新的土地。不同的人,面对着物质财富几乎被剥夺一空、自然世界残酷无情的情况,他们身上不同的历史积分和不同的信仰,就会产生不同的应对方式。
鲁滨逊携带的秩序种子
我们不妨对鲁滨逊上岸的情况,作一番回顾。他死里逃生、孤身上岸以后,一开始也难免经历大喜大悲的情感激荡,但随后他就平静下来,开始了一系列冷静的举动:在上岸十一二天后,他在木头上开始刻下每天的划痕,以此当作日历——历法这一发明,最早来自于公元前3000年的苏美尔人,后面可以看到,这种做法对他如何记录和分辨岛上存在的雨季和旱季两季,并分别制定不同的农业生产、外出狩猎规律,有着关键的作用。此外,日历也可以确立严格的时间观念,这是过理性及虔敬生活的基础。用小说中的话说,鲁滨逊担心没有历法,“甚至连安息日和工作日都会忘记”。
鲁滨逊坐船失事后,就开始不断把船只残骸上一切能用的东西运上岸。当一周后风暴再次将船刮得无影无踪时,鲁滨逊觉得很坦然:“我没有浪费时间,也没有偷懒,把船上一切有用的东西搬了下来,即便再多留一点时间,船上也已没有多少有用的东西好拿了”。在此过程中,他耗时13天,往返触礁船只与海岸11次,不辞辛苦,抓紧时间拆运船上一切可用之物,这就是将时间看作是上帝赐给的财富,不可浪费、需要严加利用的意识体现。
卢梭在他的《爱弥儿》中,将《鲁滨逊漂流记》视为是12岁前可以阅读的作品,并称之为是讨论自然教育最精彩的论著:这是因为该书可以让少年读者意识到,可以通过自己满足一切需要。根据卢梭的观点,爱弥儿应当模仿鲁滨逊的经验,凭着事物本身的真正用途去了解它们的价值,他所学的手艺,应当是鲁滨逊在荒岛上也用得着的。在卢梭看来,和爱弥儿关于自然科学的一切谈话,都不过是对这本书的注释。
鲁滨逊还按照复式商业簿记的格式,将自己当前面临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分为“借方”“贷方”,前者自然包括孤独、没有衣服、缺乏伙伴、没有方法抵御袭击等,后者包括食物尚有、身处热带暂无冻死之虞、也未见猛兽、沉船上有工具可取等。复式商业簿记诞生于12-15世纪的意大利城邦,由于能有效记录资本的变化,是巧妙的科学核算系统,被称为“资本主义的基础”。这种方式虽然不完全是财务上的记账,却能让他平静下来,理智面对借方和贷方的各种因素,是确保他在岛上“连续性经营”的前提。
根据小说中的描述,鲁滨逊的商业培训,应该是在海上进行的。他搭上了一条前往几内亚的船只,首先按照船长的好心建议,带上了价值40英镑的玩具和小玩意,成为和当地人交换金砂的第一笔本钱。在船长的指导下,他学会了航海的数学知识和方法,还学会了记航海日志和观察天文。他自承“这次航行使我既成了水手,又成了商人”。当时,即便在非洲西海岸航行,也会遇上土耳其海盗,海战的洗礼是商人的必经之课。另外,鲁滨逊的姓“克鲁索”实际上是德语姓“Kreutznaer”的变体,无疑让人想起当时来往英国的汉萨同盟商人,而鲁滨逊的父亲也确实是一名来自德意志不来梅的商人——而不来梅正是汉萨同盟的核心成员。除了在当中的荒岛生涯不算,在小说头尾,鲁滨逊都不厌其烦地记录了具体的各类账目和计算方式,显示出作者对于此道的敏感与专业,也显示出当时经济已经飞速发展的英格兰的整体面貌。
清教伦理与鲁滨逊的工作精神
鲁滨逊具有典型的英国中产阶级的特征,那就是一定要在荒岛上仍然保持不列颠的生活方式。他一旦有了一个布置很好的洞穴,就开始制作日常生活应用的必需家具,比如——一般中文读者想象不到的——桌子和椅子,因为这些都属于可以用石头和原木凑合代替的。鲁滨逊的理由是“没有这两样家具,我连世上一些最起码的生活乐趣都无法享受。没有桌子,我写字吃饭无以为凭,其他不少事也无法做,生活就毫无乐趣可言。”他还在岩壁上钉了许多小木钉、搭了许多架子,将工具、武器、铁器、钉子等都分门别类放好,井井有条、取用方便。他尽管已无商业活动需要奔忙,却每天按照自己的时间表精确生活,包括工作的时间、带枪外出的时间、睡眠的时间和消遣的时间:
每个晴朗早晨,他吃一串葡萄干,就带枪出去跑二三个小时,回来后工作到十一点左右;吃完中饭后(一块烤羊肉或者烤鳖),十二点至二点为午睡时间,避开炎热天气;傍晚再开始工作,晚餐吃两三个鳖蛋。这种非常有节制的生活和工作方式,正是马克斯·韦伯盛赞的清教精神的体现。他尽管一个人生活在天涯荒岛,但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仍然是老英格兰中产阶级的一份子。
马克思也将鲁滨逊的一人生产视为是最简单经济形式的寓言。小说对他劳动和创造衣食住行财富的细节描写入微,甚至有时到了干巴巴记录的程度,比如记载下用四十二天做一块木板的技术细节,但这一做法却显示出对于劳动的重视,体现出背后劳动被高举的强有力价值观:工作就像是清泉水,本身就含有生命的甘甜与祝福,添糖反而滋味不美。毕竟,耕作和文明的同一词根都是cult,显示出文化本来就是生活和劳动的自然展开和衍生。
鲁滨逊的清教精神还体现在,最终认识到尽管他可以生产出整船的粮食,可是他只用生产出够吃的即可,多余的只会发霉;他可以有很多的木材,足以建造一支船队,可砍倒不用,那就只能腐烂或者烧柴;他尽管可以有很多龟鳖,但吃不了,就只能喂狗或者虫子。因此,“任何东西,积攒多了,就应送给别人;我们能够享用的,至多不过是我们能够使用的部分,多了也没有用。”
《鲁滨逊漂流记》出版后又过了半个世纪,著名的清教徒布道家约翰·卫斯理将清教徒企业家的这种生活方式概括为“拼命地挣钱、拼命地省钱、拼命地捐钱”。在今日,美国富豪匿名捐助巨款的情况仍然屡见不鲜,就是这一传统在今日的道成肉身。
此外,鲁滨逊具有强大的理智和个人奋斗精神,尽管也难免会受到情感的冲击与波动,但他的计算和规划无处不在。在寻找一个安身之所时,他确定了几个要素:需要保证卫生和淡水供应,不能离海太近;要能遮荫;要避免猛兽和人类的突然袭击;要能看到大海,以便被搭救。他在找到相应的洞穴,并进行改造施工时,也是先在地上画好半圆形的线,再着手打桩,俨然是先放线再施工的现代建筑流程。他的精确计算意识,还体现在,当他发现要让自己做的第一条独木舟下水,需要开挖一条运河,而运河所需要运走的土方,仅他一个人就需要工作十到十二年,就立刻放弃了。这其实就是现代项目开始之前的可行性研究。鲁滨逊自己形容:“我的脾气是,不管什么事情,一旦决心去做,不成功是决不罢休的!”而他在全力投入之前,一定是有过精确计算。
同样为浮舟海外,我们不妨比较下东亚帝国17世纪前期小说《初刻拍案惊奇》中第一回中的海客形象。该回《转运汉巧遇洞庭红 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开头便道“命若穷,掘得黄金便化铜;命若富,拾得白纸变成布”。最后故事情节展开也是大抵如此,倒运汉因为荒岛上捡到一个巨型龟壳,虽然不识货,但是被见多识广的波斯商人看出该壳为龙所蜕,其中有珠,出高价收购。当中既无商业模式可供总结,也无任何企业家冒险精神可体现。最终波斯商人以5万两银子收购了龟壳,却凭着个人的知识,在龟壳中挖出了24颗夜明珠,每一颗拿回波斯,都值得这个价格。这虽然是传说,却以无意中展现出当时的思想观念:对于当时掌握东西方贸易全貌的波斯商人和阿拉伯商人,远东商人无论在对市场认知上,还是在所处行业地位上,还处于下游地位。主人公感叹“看我一个倒运汉,做着便折本的,造化到来,平空地有此一主财爻。可见人生分定,不必强取。我们若非这主人识货,也只当废物罢了。”这一望天打卦式的生活态度,与鲁滨逊的积极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鲁滨逊在上岸时,还带了“三本很好的《圣经》”。一开始,他忙于生计,早就忘记了礼拜日,但当他遭遇一场重病,在人力已到尽头的时候,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无助,开始反思自己过去放荡的生活,不断大声呼求,恳求上帝的原谅,作为自己的祷告。此后,他的身体渐有起色,他面对大海和大地,开始反思创造者。他去箱子里找烟叶作为治疗药物时,发现了箱子里的书。他翻开后,初入眼帘就是旧约诗篇里的“并要在患难之日求告我;我必搭救你,你也要荣耀我。”他意识到,真正的幸福不是从患难中拯救出来,而是从罪恶中被拯救出来。人是靠着意义生活的,其价值不低于面包。鲁滨逊重新找到精神支柱后,此后“虽然生活依然很艰苦,但精神却轻松多了。由于读经和祈祷,思想变得高尚了,内心也有了更多的安慰,这种宽慰的心情我以前从未有过。”有时候他也难免感到自己就是被大海囚禁的囚徒,但他给自己定下规律,一天三次起祈祷和读经,从中得到安慰和力量。
这一转变,可以视为清教文化母体,对于彻底的海盗式资本主义施加的柔性规训。如果硬要在前述《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寻找类似宗教的意识,那大概只能找到这样的情节:主人公出发前先算一卦“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财气,不是小可。”偶然机缘导致发财致富后,不禁喜笑颜开“那盲子好灵卦也!”结尾诗的总结是“运退黄金失色,运来顽铁生辉”。当中的思想意识,充满了宿命论色彩,是佛、道和民间信仰杂糅的意识产物,既无一个有位格的独一无二的神可供对话,也缺乏可以认知的明确规则。
荒野上的秩序之花
鲁滨逊在小说中的设定,是出身约克郡的殷实家庭,颇能作为老英格兰的代表。整本小说中都未出现对女性的呼求,因此鲁滨逊常被视为是童子军的化身。他努力保持英国式的情感淡漠,并感叹“人在恐惧中作出的决定是多么荒唐可笑啊!凡是理智提供他们保护自己的种种办法,一旦恐惧心占了上风,他们就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些办法了。”最终,当鲁滨逊感到孤独,呼求伙伴的陪伴时,他也要求的是土人星期五。他并不以声色犬马为娱,也不贪图安逸,这也正是清教徒的作风。马克思就这个人物的典型性,下过评语:“他一方面是封建社会诸形态解体下的产物;另一方面,他又是十六世纪以来新发展的生产力的产物。”
鲁滨逊还具有当时新兴的国际法概念,当他和被叛变船员赶下台的英国船长谈合作时,他就提出“在你们留在这岛上的期间,你们绝不能侵犯我在这里的主权”,而且按律师的规矩,还补充了落实条款“如果我发给你们武器,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我向你们讨,你们就得交还给我;你们不得在这岛上反对我或我手下的人;同时,必须完全接受我的管制”。不过,最能体现鲁滨逊一人王国的“英格兰民族性”,是他的对外政策上。当他初次发现上岸的土著有吃人肉的习俗时,他先是义愤填膺,准备发动战争,大加讨伐;后来却又想到,如果他这样做,那和大肆屠杀印第安人的西班牙人有何区别?尽管印第安人同样也有用活人祭祀的野蛮生活。因此,他产生了两点处理思路:首先,土著人在吃人肉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不对的,他们吃人肉就和欧洲人吃牛羊肉一般,因此出于同情和怜悯,也不应该不教而诛;其次,如果落在土著人手中,并要遭到谋害,那武装自卫自然是正当的。在没有遭到进攻的情况下,那就应该把此事当作他们的内部事务处理。
鲁滨逊在遇到一艘英国叛舰到达自己的领地时,也借他人之口,对叛变船员是自称英国总督,并威胁要把他们统统按照英国的法律吊死。同时,鲁滨逊在自己的领地上还实行宗教宽容政策:这与当时安妮女王的态度不谋而合。他写道:“我只有三个臣民,而他们却属于三个不同的宗教:我的仆人星期五是一个新教徒,他的父亲是一个异教徒,一个吃人部族;而那西班牙人呢,又是一个天主教徒。可是,在我的领土上,我允许信仰自由”。当然,鲁滨逊并没有放弃对土人的教化,他对星期五传教,并常常与他查经讨论,发现星期五成为“一个比我好得多的基督徒”,最终发现他们与文明人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理性、同样的感情、同样的善意和责任感、同样的嫉恶如仇的心理,他们同样知道感恩图报、忠贞待人、忠贞不渝,同样有能力相互为善”。这也说明了信仰对建立超越血统的共同体,即便不是至关重要,也是颇大助益。
这座小小领地,在鲁滨逊离开后,仍然颇为兴旺发达,鲁滨逊也不时送去枪械、火药、子弹、衣服、工具、木匠、铁匠甚至女性等,展现出对于经营种植园业务的精通。而种植园的经营,与经营一个国家颇有相通之处,不仅涉及精确的经济核算,还包括确定普遍的规则和组织武装自卫。鲁滨逊漂流记就描写,这座小殖民地与周围的印第安部族颇多战争,甚至发生过数百人的大战。不难想象,无论是北美殖民地,还是加勒比各国,早期历史或多或少都与这段小说中的描写相去不远。反观《波斯胡指破鼍龙壳》中描写的吴越商人风貌,则大不见得有此秩序输出能力。
真实的鲁滨逊
如果日本人将1925-1945年那段极为动荡的日本历史称之为“激动的昭和史”,那么鲁滨逊,或者说作者笛福所出生的时代,就可以被称之为“激动的英国史”。自1660年查理二世复辟开始,至1688年光荣革命,英格兰始终处在激烈的宗教、政治内战之中。在这个历史阶段,随着安妮女王的1702年继位,本应该告一段落:汉诺威王朝和维多利亚时期的大英帝国,正是1707年英格兰和苏格兰合并后的大不列颠王国的直接继承人。然而,克伦威尔在半个世纪前带来的“英格兰共和国”的清教徒冲击仍然在继续。尽管安妮女王之前的威廉三世是新教徒,但是安妮女王本人倾向于国教派,因此国教派对于清教徒的各方面压制仍然存在。此外,天灾人祸不断:
他出生的那一年,查理二世王政复辟,对清教徒政权反攻倒算,甚至掘开克伦威尔的坟墓,将尸体挂上了绞架;在笛福5岁左右,发生了伦敦大瘟疫,运尸车载着被黑死病杀死的市民尸体辚辚而过,有7万人死于非命。在次年1666年,又发生了伦敦大火,大火在木结构建筑为主的伦敦市区肆虐了四天,圣保罗大教堂和87个教区教堂都付之一炬,可见过火面积之大,笛福所在的街区,只有他家和另外两位邻居的房子幸存。笛福28岁时,詹姆斯二世又被赶走,奥兰治的威廉被迎立为威廉三世,英格兰立即进入了与法国的大陆战争。
笛福的父亲既是一名成功的脂油蜡烛商人,也是一名虔诚的长老派信徒,笛福也继承了这一信仰:他在上学时,著名福音小说《天路历程》的作者班扬还去他所在学校作过激情四溢的演讲。这在不从国教者遭到迫害的当时,意味着牧师前景或者是牛津剑桥都对他关闭了大门。笛福投身于商业世界,还不时从事政治冒险,足迹遍布苏格兰和欧洲大陆,对欧洲的风土人情和社会各阶层生活有着切身的了解。
目前一般公认,鲁滨逊形象的直接来源,是当时一位名为亚历山大·塞尔基克的苏格兰水手。1704年,他因为和船长发生冲突,被遗弃在智利海岸外670公里的一个荒岛上,只有一杆枪、一磅火药、一把斧子、一把刀、一口锅、一本圣经和一些衣物。他在荒岛上捕捉山羊,用钉子当作针缝制山羊皮衣。在孤独的时候,他就唱诗和读经,发现颇得安慰,并且也能锻炼自己的英语。塞尔基克独自生活了4年零4个月,最后被航海家罗吉斯发现。这一事迹被披露后,在英国广为流传,尽管笛福本人是否见过塞尔基克存在争议,但笛福见过罗吉斯这一点是确凿无疑的。因此鲁滨逊漂流记的许多细节,确实与塞尔基克的事迹有着诸多相似之处。
鲁滨逊漂流记因此也具有“诗的真实”,可以从中瞥见欧洲的许多具体而微的制度。比如,当他经历28年的海岛放逐,回到文明世界时,他发现自己在巴西的种植园收益,虽然已经根据对失踪人的法律规定,三分之一划归国王,三分之二拨给修道院用于救济灾民和在印第安人中传教,但是只要他回来以后申请,那么就可以拿回自己的财产。这背后显示出稳定的产权制度,这也是西方世界始终能够逐步积累财富和知识、起步时虽小却能稳步增长的原因,不同于东方帝国陷入坐拥天下财富,却在王朝循环中不断毁灭的怪圈。
影视文学中的鲁滨逊
笛福本人是一个多产作家,他留下的署名作品超过300件(他有至少198个笔名),包括小册子、书籍和周刊,主题包罗万象,涵盖了宗教、犯罪、婚姻、政治、心理学和超自然。《鲁滨逊漂流记》本属于他晚年无心插柳之作,可是在出版后,却广受欢迎:1719年4月初版时印数尚不多,但到了8月就已经印刷了四版;到了19世纪末,各种不同的版本、译本乃至仿作,都已经不下七百版。鲁滨逊成为荒岛逃生和自我奋斗者的代名词,而“星期五(Man Friday)”则成为左膀右臂的同义语。鲁滨逊的一人王国,恰如携带英国DNA的秩序种子,在海外播下之后,不仅长成了迷你版的英格兰,甚至还输出秩序,击退了食人族,同化了当地土著,并吸纳了欧洲浪人,成为欣欣向荣的文明之家,简直是缩微版的美国、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乃至更小的新加坡、香港、上海近代史。
此后的荒岛文学,多少都继承了这一脉络。《金银岛》《珊瑚岛》《两年假期》中的英国少年,简直是纵横蛮荒的绅士探险家,巧妙利用自身的智慧和勇气,战胜自然和敌人,建立了自由而有秩序的小小王国。《神秘岛》上的一群难民,更是把19世纪的乐观精神和进步主义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能用自然供给的资源,合成硝化甘油,拉成电报线,制作水压动力的升降机,简直无不可为之事。二战后的《蝇王》,尽管充满了悲观色彩,但也在结尾借着英国海军军官之口,发现落难孩子居然不知道自己队伍的人数时,感叹“我本以为一群英国孩子,应该比刚才那样玩的更好”,隐含着对于英格兰秩序输出能力的期许。可以说,鲁滨逊随身携带上岛的秩序种子,含有强大的生命力,即便在荒野上播下,也仍然长成了一个个实体,我们今日所处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由这些大小实体组成的。从这个意义上说,鲁滨逊漂流记也是现代世界的诞生寓言。
不过,血腥的20世纪带来的是对人性的失望。2000年美国CBS播出的真人秀节目《幸存者》,选择16名现代鲁滨逊来到荒岛上参加游戏,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双手搭起窝棚、吃捕捞贝类和野果,甚至树上的幼虫。16名参加者还定期召开“部族会议”,投票驱逐某一个成员,这就在自然之外又引入了内部的战争。这一节目实际上是来自大热的真人秀节目《老大哥》,节目名称来自《1984》,意在由观众担任无处不在的监视者。这一节目在许多欧美国家都有类似的复制品,有趣的是,根据各国的情况不同,选手的互动模式也不同。比如说,在边疆性尚存的澳大利亚,选手之间对彼此还保持善意,并不希望将他人淘汰。而老欧洲,节目则更为大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盛行。这也显示出,荒岛生活恰如一个实验室,共同体生活的面貌,完全随着岛上人所携带的秩序基因有关。
在东亚大陆,这类鲁滨逊式的真人秀节目也并不遥远。2000年,广东电视台就播放过《生存大挑战》,开启了这一大幕。2015年,《跟着贝尔去冒险》节目的播出,又让野外生存类真人秀节目回到观众视野。2016年,安徽电视台引进韩国SBS电视台《金炳万的丛林法则》的节目版权,在国内制作《我们的法则》节目,引起不小反响。但是也有观众反映,女嘉宾与国外相比,较为娇气,野外生存能力不足。其实这也说明,对于具有不同背景,换言之,不同历史积分的人,对粗粝原始的自然环境如何进行互动,在这一过程中暴露出自身最纯粹的一面,是荒岛题材永恒的看点。
2000年的好莱坞电影《荒岛余生》,就很好地抓住了鲁滨逊精神。电影中虚构了联邦快递的一名工程师查克,因飞机失事漂流到荒岛,过上了现代鲁滨逊的生活。在四年后,他终于扎成木排,准备投身怒海,却没有忘记带上失事飞机中的一个联邦快递包裹,将它用胶带牢牢绑在木排上。最终,当他获得拯救后,将饱经风霜的快递送到了四年前的地址,并留下一张卡片,感谢这个包裹救了自己的命。荒岛生活尽管离群索居,却能通过隔绝世务,不断提醒自己在世上的使命,这一反差或许是《鲁滨逊漂流记》对我们最有力的提醒。
本文原刊于《国家人文历史 》(National Humanity History)2019年12月第24期,作者李星先生授权转发。李星,现居上海。法务工作者、专栏作家。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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