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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狮子坟的“地下室”:我的寄居之地 ——《我在北京的那些年》系列八

 


19957月1日,我离开学校,闷闷不乐到了西单附近的单位报到,正式开始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

 

离开校园,不再有每天趴在高层阳台上看风景的闲适和悠然,不再有海阔天空的胡吹乱侃。我从研一楼的9层宿舍,搬进了单位地下宿舍,开始了我几近8年的“地下”生涯。

 

在地下室,我经常性地仰视星空。周末时间,我翘首期盼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屋顶上时时响起的脚步,把我从梦中唤醒。地下室,让我在梦想和现实之间频繁穿梭。

 

我第一个单位的地下室,位于北京师范大学东门附近,紧邻著名的北京师大二附中。1966年8月5日下午,北师大女子附中高一学生打死了在这所学校工作了17年的第一副校长卞仲耘,开启了文革打死人的先例。

 

虽是地下室,但大家并不叫它地下室,而是美其名曰“半地下室”。因为天气晴好时,灿烂的阳光的确可以洒下斑驳的光影。

 

在这个“半地下室”,我一住就是两年。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公交车站,名叫铁狮子坟。

 

铁狮子坟,原在元大都城墙内。明朝时城墙南移,沦为城外,后来成了一片坟茔墓地。因为有一座墓前有两个铁狮子镇墓,于是这地方就被叫成了铁狮子坟。1958年大炼钢铁,这对可怜的铁狮子也未能幸免于难,被送进了炼铁炉,化作了一文不值的铁水。

 

“半地下室”是个两居室的套房,南北各有一个房间,中间一个狭小的客厅,阳台在南边的房间外面。北面的房间略小,被一个北大的毕业生捷足先登,早早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私人空间。我和一个北京商学院的一个同事住在南面的大房间,中间狭小的客厅成了研究生同学T君的住处。

 

晚上下班和周末时间,厨房里油烟四起,两个邻居开始煎炸烹炒,展示南北两派厨艺。慢慢地,地下室有了家的味道。

 

虽然不满意,终于还是有了自己的房子。我从院子里老人那里找来了大缸,买了鸡蛋、花椒、大料,第一次腌上了咸鸡蛋。到了周末,我去附近的市场,拿着买好的鸡蛋,让糕点铺的小伙子做上几斤香气四溢的热蛋糕,伺机改善一下贫乏单调的生活

 

一个人的生活,喧嚣而寂寞,嘈杂又单调。为了单身生活不至于太过贫乏,我喊上同事、老乡,抱上篮球,跑到一路之隔的北京师范大学,打发时光。

 

在地下室,我经常呼朋引伴,大宴宾客,热情接待我那些同样清贫,毕业后孤身在京漂泊的同学和老乡,弥补穷乏时形单影只的落寞。我的同学帅哥老胡,骑着时髦赛车,后座上放着他256元买来的豪斯摩特电火锅,兴高采烈地赴宴。在氤氲的朦胧烟雾中,大家高谈阔论,开心地涮着羊肉,大杯畅饮着燕京啤酒。

 

 

地下室中间客厅,其实是个过道,面积不足10平米,终日不见阳光。中间过道,没有任何遮挡,更没有隐私可言,完全是个马车店。T君就在这里住了一年。

 

T君是我的校友,我读的是哲学,他读的也是哲学。毕业时,他报考了北大的博士,只是当年无法入学,需要等到第二年才能报到。空挡的这一年,他也到了西城区工作。单位知道他一年后就要离开,原来并不打算接受他。于是他找到了区领导,多方疏通协调,单位才勉强答应,临时给他安排到了中间过道的客厅。

 

89年夏天,在天安门广场拥挤的人流中,T君认识了一个南方女孩,女孩很快成了他的女朋友。读研究生时,T君已经不是孤家寡人。勤奋早熟的T君,未雨绸缪,将女朋友借调到香山附近的一所学校教书。按照原来的计划,两年后,他女朋友就可以调到北京,他们就此在北京成家立业。

 

1994年结婚时,他请了喜酒,我们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脚下赴宴。那天,我多吃了一块鱼肉,不料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喽。我狠吃馒头,猛咽苹果,两天后我不得不跑到海淀医院,花了10块大洋,才将鱼刺取出。

 

因为要养家糊口,T君格外节俭。他到大钟寺批发猪肉。地下室的单位宿舍没有冰箱,猪肉放在碗里,几天后已经变味,T君仍然不舍得扔掉。在他眼里,那都是花钱买来的。那时候,他还是贪恋肉食的众生,很多年后,他已是彻底的素食主义者。

 

T君是山西人,独生子,计算非常精确。在调动之前就早早地安排了生儿育女的计划。T君的妻子怀孕后,单位领导看穿了他们的计划。教育局的人说,我们想要的是一个人,你现在是两个人,那怎么行?就这样,调动泡汤了。他到处求人,依然无果。寒假之前,他的妻子被人从单位宿舍赶了出来。

 

1996年初,寒风凛冽,临近春节的时候,T君和妻子回到了中间过道的客厅。他的妻子身体臃肿,俩人满脸愁容。

 

他的妻子很快就要生产,他们买好了第二天的硬座火车票,要回山西老家。

 

为了省钱,T君买的是慢车火车票,20公里一停。他们的干粮,是当天晚上准备好的一口袋馒头。第二天一早,在凄冷的冬天里,他们悲伤地离开了北京。在山西老家,他们有了自己的女儿。

 

春节后,再见T君,他已头发全白。那时我才知道,伍子胥一夜白头的故事并非虚言。

 

19969月,T君到了北大继续攻读博士,他的妻子回到了南方老家,准备复习考研。进入二十一世纪,T君成了中央级媒体领导的秘书,他的妻子研究生毕业,成了行业报的记者。很多年后,T君和他的妻子在广场革命时代缔造的爱情,终于走到了尽头,至今想来不胜唏嘘。

 

三年前,T君从中央单位辞职,彻底离开了体制。

 

 

T君不在的时候,S君就占据了过道的客厅。

 

S君是T君的老乡,他原在地方电视台工作,后来又考到人大读研。S君擅长考试,对付考试极有天分,几年后参加律考、注册会计师考试,都是一次过关。但在人大,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却读了个定向委培。想毕业留在北京,只能找学生处改派,还要交一大笔银子。

 

定向改派,当时需要很长时间,要拖到很晚,差不多要等到年底。从7月毕业到当年12月份,改派手续才能完成。毕业就要离校,所以首先要解决住处问题。就这样,S君找到了我,成了我的邻居。T君回来的日子,S君就挤到我和同事所在的大房间,在地上搭起一张钢丝床。

 

在地下室,S君买来豆腐干、花生米,我们喝着啤酒,观看电视里霍利菲尔德和里迪克·鲍的激烈争斗。

 

蒋唐对话录:


雅歌唐:95年我第一次去你们住的铁狮子坟地下室,有些诧异。我看过电影《秋天的故事》,周润发演的纽约华人餐馆小跑堂,就住在阴暗、潮湿、混乱的地下室。那时我第一次了解到,在繁华的大都市背后,还藏着这么多黑暗的小角落。

 

我没想到,北京研究生毕业还要住地下室。不过你们那个单位宿舍是半地下室,有厨房,有卫生间,配有洗衣机、抽油烟机,感觉还挺整洁,也不算太暗。但是,如果是自己租的全地下室,可能感觉更糟。

 

:现在回想起来,地下室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昏暗,时空颠倒。早上醒来时,往往不知今夕何年,这种感觉在冬天时更为明显。

 

雅歌唐:北京的地下室,是很多初来乍到、闯荡北京的年轻人的寄居之地,也是梦想开始的地方。

 

2011年,北京开始清理、整治地下室,地下室不允许出租、住人。那时我们早已买房,小区业主微信群讨论清理小区地下室,我是坚决支持清理整治的那一派,我忘了N多年前,地下室也曾经收留过刚毕业的我们。

铁狮子坟的“地下室”:我的寄居之地 ——《我在北京的那些年》系列八

           图片来源:周子书-地瓜社区微博


地下室不允许群租住人,但能不能改造成社区的公共活动空间呢?我最近读了周子书和他的“地瓜社区”的报道,他们把朝阳区一个500平米的地下室,改造成一个有健身房、图书馆、私人影院、教室、理发室等多功能的社区居民共享空间。重新装修设计后的地下室温暖、明亮,好像那个封闭的黑暗角落打开了,与外面的世界连接。

                

北京生活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尽在《我在北京的那些年》系列,欢迎关注。

 

文章目录:

我的90年代——《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一)

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二)

研究生时代: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三)

我遭遇的大学老师N种——《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四)

你是否还记得 当年中国的“首富村”大邱庄?——《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五)

毕业求职 我像乱撞的无头苍蝇——《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六)

毕业那年  陈希同下台了——《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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