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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女儿：
4月4日是你十八岁生日，这是一个big day，按理来说，我应该为你写点什么。可是那一天，我的心被一则新闻刺痛了，觉得对你的任何祝福对于另外几个年轻人来说，都是一种残忍——当天，四个年轻人相约在张家界天门山跳崖自杀。他们之前服了毒，最后成功地掐断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当一个国家生命力最蓬勃的年轻人集体寻死时，可以想见，一定是社会的运转机制出了问题。想到过去十年中国发生的种种变化，我的内心翻江倒海，无法平静。
直到今天，我的心情才平复下来，觉得可以对你说些什么。
回到你生日那天。你穿着漂亮的裙子，和三五好友在邻镇一家拉面馆吃饭，并订了一个大蛋糕，庆祝自己的生日。我接你的时候，彩霞满天，云朵镶着金边。你站在停车场中央，裙裾飞舞，眼眸发亮。看着你，宛如看到三十年前的自己，那个不甘平凡、一心想去远方的小镇姑娘。
青春多美好啊，就像一捆绚烂的丝线，轻拢慢捻抹复挑，织出瑰丽的未来。
而同一时刻，那四个远在中国的年轻人，正怀着赴死的绝望之心，一步步爬向天门山。他们出身寒门，贫困的生活早早把他们的青春榨干了，人生还未发旺就枯萎了。他们太累了，想早点离开这个满是愁烦的世界。那决绝的纵身一跳，震碎了所谓的盛世太平和岁月静好。
张家界天门山（图片来自网络）
因为你们都是年轻人，恰巧你的生日和这起事件发生在同一天，所以我忍不住把你们做对比。
你多幸运啊，出生在大气磅礴、文化底蕴深厚的北京，8岁就来美国上学，早早就见识了广阔的世界。虽然我们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亦不过是普通人家，但至少衣食无忧。你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物质匮乏。不像我和你爸，小时候都是在农村长大，生活捉襟见肘，过年想穿件新衣服都是奢望。两个一穷二白的农村孩子，拼尽全力，好不容易才在北京扎下根。而你，一出生就站在我们的肩膀上，眼界自然比我们开阔，未来也拥有更多可能性。
而那四个年轻人，他们出生于农村，温饱都成问题，更何况还要照顾生病的父母，生活自是艰难。他们到城市打工，受尽颠沛流离之苦，也挣不了几个钱。当苦难没有尽头、前方看不到一丁点希望时，活着就变成一种折磨，死了反而是解脱，所以他们决定离开这个世界。
你和他们之所以命运如此不同，并不是因为你比他们聪明，而是因为你比他们幸运。
这句话不是我原创的，而是杜聪叔叔说的。
你知道杜聪叔叔吗？一个出生于香港、成长于美国的精英，曾就读于哥大和哈佛，毕业后在金融界工作，年薪丰厚，生活优裕。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河南艾滋村的故事，到当地访问后，他被艾滋病人悲惨的命运惊呆了，决定放弃自己的工作，去帮助他们。过去二十多年，他帮助了三万多个艾滋孩子，送他们上大学、学习谋生技能，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至今未婚的他，被那些孩子亲切地称为“杜爸爸”或“杜爷爷”。
2018年我在纽约采访他的时候，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动容——我并不比那些艾滋病人聪明，只是比他们幸运。所以，我要用我的幸运帮助他们的不幸。
是的，我们在地上之所以比别人得到更多，并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聪明，或者比他们努力，而是因为神恩待我们，我们很幸运。
神的恩赐也许是才能，是财富，是机遇，是资源，但不管是什么，皆不是出于我们自己，乃是出于神。我们很多人，一旦有钱或者有社会地位了，就开始自我矜夸或者鄙视他人，可是，“你有什么不是领受的呢？若是领受的，为何自夸，仿佛不是领受的呢？”
世间万物，皆为神所造，他才拥有最终的物权，而我们这些生命短暂如蜉蝣的生物呢，只有使用权。比如日月山川、河流树木、矿产资源，等等，生前可以享用，但是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两手空空，啥也带不走。就连我们以为是自己创造的财富，其实也和我们没有本质上的关系。我们仅是财富的保管者，而不是最终的拥有者。
“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财聚财散，神都有他的时间。
昨天早上，因为过敏严重起不了床，我干脆卧听蒋勋的“红楼梦”系列。当我听到贾府被抄，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被卖进烟花柳巷，最后被刘姥姥救走的片段时，心里大恸，眼前顿时幻化出一个场景：苍茫大雪中，穿着红袈裟的贾宝玉拜别众人，遁入空门。“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曾经的门庭若市，曾经的鼎沸笙歌，曾经的繁华盛景，如今都被一片大雪轻轻覆盖，了无痕迹。“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看吧，孩子，所谓的“繁华如梦”，如是。只有用属灵的眼光把人生看到底，我们对财富、名利、地位、权力等加了糖的“毒药”才有免疫能力，才不会无脑地慕强，也不会无端地凌弱，而是会用一种谦卑温柔、持正公允的态度待人处事。
既然我们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出自神，最终都要撒手而去，那么，我们是否该用自己的幸运帮助别人的不幸？
这个世界，不幸的人数量之多、境况之惨，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你相信吗？虽然已是21世纪，但是仍有不少人在温饱线上挣扎。根据联合国、世卫组织等五家机构2022年联合发布的报告，2021年全球受饥饿影响的人数已达8.28亿，较2020年增加约4600万，自2019疫情暴发以来累计增加1.5亿。报告指出，即使全球经济实现复苏，预计到2030年仍将有近6.7亿人（占世界人口的8%）面临饥饿。
还有不少人在战火中丧生或者流离失所。根据联合国2022年2月发布的数据，在过去12个月里，俄乌战争已造成至少8006名平民死亡、13287名平民受伤。这些公布的数据仅仅是冰山一角，平民的重大伤亡超乎想象。在刚刚过去的这个寒冷的冬季，由于供电和供水短缺，乌克兰有近1800万人亟需人道主义援助，约1400万人流离失所。
真实的生活，并不是表面上的莺歌燕舞、光鲜亮丽，而是充满了艰辛和劳苦。安坐在金字塔塔尖的就那么一小撮人，更多的人在黑暗的塔中挣扎或哭泣。他们需要被看见，被帮助。
也许，我们做不到像杜聪叔叔那样，完全舍弃已经拥有的一切，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帮助一群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人；或者像扎克伯格那样，一掷千金做慈善——2015年大女儿出生后，他在给女儿的信中宣布,将把其家庭持有的“脸书”股份的99%捐出,用于慈善事业。作为这家社交网站的联合创始人，扎克伯格所持股份市值大约450亿美元。难怪股神巴菲特在“脸书”上写道,这一善举将改变数百万人的生活,“我代表未来一代谢谢他们”。但是，我们至少可以做些力能所及的事情，帮助身边的人，或者小动物。
我很开心地看到，你已经这么做了。过去几年，几乎每个周六，你都在邻镇的动物收容所当义工，为那些流浪的阿猫阿狗洗盘子和衣服。你说盘子堆成山，整整两个小时，你都站着不带停地洗；去年夏天，你又组织了一个青少年艺术作品义卖活动，为一个患了肌肉萎缩症的华裔儿童募捐。对于未来，你的愿望是，把艺术和慈善结合起来。
有时候，你会抱歉地对我说：“妈，我喜欢的专业将来可能都赚不到钱，搞不好要啃老，你可不要怪我啊。”怎么会怪你呢，孩子，神给每个人的恩赐都不一样，做你喜欢并擅长的事情，活出自己的特质。剩下的就交给神吧，他会给你开一条又新又活的路，不用担心。
这个秋天，你就要上大学了，奔往更辽阔的世界。虽然我曾经无数次憧憬过这一天，可是它真的到来时，心里不免慌张——这个世界如此动荡，能否待你温柔如初？还有不舍——你一直是我臂弯里的小女孩，怎么一转眼就长大了呢？
可是，再久的陪伴终有分别的时候。
4月14日，我们一起到你未来的大学参加迎新活动，校长Michael在演讲中说，上大学后要做三件事：找到最喜欢的事情；努力把它做到最好；学会分享而不是竞争。
我觉得还可以加上一点：帮助别人，成为别人的祝福。“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的是爱。”
2023年4月17日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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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世钰 | 与女书（6）：每个人都站在时代的峭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