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迟了。
夜里我是竖着只耳朵睡觉的人,隔着一堵墙的距离,Panda夜半抓着护拦翻身的响声都能叫我霎时惊醒,耳朵闭上的时候天已大亮Panda已安全起床,婆婆进来帮我关上卧室的门,这时我的睡眠会沉入海底,再醒来时,上午的时光已逝去一半。
人还在卫生间洗漱,忽然听到哭声,脑子骇然清醒,赶紧去到Panda的房间,见Panda坐在床上两只手支在病床的餐板上,垂头号啕大哭着,我过去搂住他肩膀轻抚着,又摸摸他的脸给他试泪:“好了,平静些,平静些,乖了。”
四十多岁头发已花白的男人,此时哭得如同孩子,待啜泣声止了倚在我肩头说:“抢救了一回,总有些情绪需要释放一下的嘛。”我点头理解,知道他这次上了呼吸机是遭了大罪,幸好电击板还没用上,不然清醒状态下还要电刑,实在是痛苦至极。但这些都还不算什么,他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得接受并适应从此以后的卧床不起,吃喝拉撒都离不开人照顾,对于自小就独立惯的人来说,这无异也是漫长的酷刑折磨。尽管他早有预料,但这一天真来时,内心的承受力还是倍受考验。
出院回家的这半月,Panda床前一直回荡着赞美诗《信徒精兵歌》的弦律,从早到晚。有时听着我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个画面:一个被困于悬崖绝壁的战士,在弹尽粮绝混身是伤是血中坚守,忘了这是多少天,抬眼望见碧空中飞鸟掠过,忽然泪流满面,仰天呼喊。那呼声会让我想起耶稣在十字上断气前的呼声:“我的神我的神,为什么离弃我?”
一个人走在黄昏的风里,我会在心里邀请上帝陪我一起散散步。对于执著于眼见为实的人来说,上帝就是个虚幻,而对于执著于内心感知的人来说,我相信Panda哭泣的那一刻,上帝正与他同在。他必与哀哭的人同哭。至于他为何给了Panda这样天才的脑子和两种罕见疾病的苦难,我相信那是个奥秘,上帝不让我们知道,自有上帝的美意。
秋天的风带着丝丝的寒意拂过我心,那么一瞬间我有歇撕底里的冲动,想对着这阔远的天空,在僻静的角落疯了一般的大吼几声,似乎唯有如此,可以止住我内心撕裂的疼痛和漫长的熬煎。然而我没有发出声来,我在低头间想起,耶稣哭了,想起他死在十字架上三日后的复活。想起他说的:“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
到底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信仰呢?人在软弱中的置疑,考验中的诘问,你不能找人来解答,因为人那里有的是标准答案,但却未必真是上帝给你的解答,所以我宁愿一个人静静地走着,默默地在心里跟上帝说话,听那孤独中的回声和应答。
给Panda洗衣服,发现内裤上的便痕,回头给他擦洗时问他:“为什么不肯说不能呢?你总得要接受的呀。”他拉拉我的手说:“要是有天我一点也不能动了,真希望我能死的有尊严。”我不语,心里想的是怎么既能维持他的自尊又能让他欣然接受呢?有没有更细致的辅具能够帮助?
生活骤然缩小到似乎只有巴掌那么大,每天守着Panda,等他父母来时,我才起身出门到外面活动下身体,在风里慢慢地走一走,静静地看看落日余辉。这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我,回头认出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子是同一小区的邻居,之前曾打过招呼,知道他也是疾病缠身,几番自杀未果。
他低下头给我看他头上好几寸长的伤疤:“这次又没死成,唉,真是越想死越死不掉。”
我瞪大了眼睛:“这不是更加折磨自己和家人吗?”
他说:“我就是想死想了好多年了偏偏就死不了,活受罪。”
我问道:“你真以为死就彻底解脱了?”
他答:“是,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了百了多好。”
“可是死了真能了吗?”
“我没有任何信仰,无所谓了。”说完他转身走了。
我在黄昏的风里慢慢往回走,想起史铁生在《我与地坛》里的自我生死对话:“死是必临的节日,你着什么急呀?”,我止不住猜想,这样豁达的态度,该是多少痛苦给历练出来的?
很惭愧我没有人生的大智慧大格局眼界也不高远,看似平和的性情中常有内在激烈冲突的情绪,难为我的闺密及好友,贴切地做了我释放情绪的出口,让我不用伪装坚强或者乐观,有时她们会成为我的镜子,让我猛然看到,原来我里面还是有抱怨有委屈有糊涂,也幸好有这样一把镜子,既照见我弱不禁风般脆弱,也照见我仍如根芦苇般立于风中,没被生活的飓风卷走。
守着Panda的一个安静下午,我画了幅画,放在Panda的床头柜上。画面中那把遮阳伞,更象是想要腾空的热气球,Panda说,有天我们的灵魂会坐着热气球升天吗?这想象不错,足以稀释掉病痛的捆锁。竖日早晨我被Panda的鼓声震醒,脑子晕沉的厉害,Panda坐在床上笑容灿烂:“是不是觉得精神为之一振?”我一时哭笑不得,摸摸好久未曾打开的电子钢琴,便坐下来试着弹了几首赞美诗,往昔岁月里曾留下好些俩人一起弹琴唱诗的美好时光,如今他尽管已没有力气唱几声,但手中敲击的鼓点节拍仍是心中回荡的赞歌。
生命只要还能赞美,就不会被苦难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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