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感觉到某个事物或人的存在时，可能已经或者正在失去它了。
今天中午做饭时，饥肠辘辘，抓起一个苹果就啃，结果差点把牙齿给动摇了。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牙齿的存在。
而平时，我麻木地往嘴里塞东西，盲目地咀嚼。一切那么天经地义，浑然天成，并没有感觉到牙齿的存在，因为它是我身体有机的、自然的一部分。
而今天，牙齿这个部分居然跳脱出我的身体，宣告了自己的独立存在。我看着桌上一堆平时爱吃的坚果，默默地把它和苹果放置一旁，拿起了一个松软的蛋糕。
这是与牙齿的和解，也是对岁月的臣服。
父母给了我一口先天结实的好牙，我用了四十多年，吃过咸菜酸笋，尝过世间美食，也咀嚼过坚硬的生活。当友人费劲地用小钳子对付碧根果时，我的牙齿已经展示了它无坚不摧的功能，充满优越感地叩开了碧根果的大门。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它慢慢地向坚果、苹果、螃蟹服软了？我不知道。
中年像盗贼一样，“随风潜入夜，盗物细无声”，清晨醒来时，你发现它盗走了你明亮的双眸，结实的牙齿，矫健的步伐，旺盛的荷尔蒙，以及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心。
过去几年，我身上其它部分也相继宣告了自己的独立存在。比如眼睛。2016年我得了飞蚊症后，才意识到眼睛的存在。以前我拼命用眼，看书写作看手机毫无节制，直到某天看到眼前有好几只亮闪闪的“蚊子”飞来飞去，这才意识到眼睛出问题了。一开始我还下意识地去用手去赶“蚊子”，时间长了，就和“蚊子”和平共处了，如今它们已经成为我身体和生活密不可分的一部分了。
随着年龄增长，身体越来越多地方注定将“造反”，它们不听你的使唤，自成一体，挑衅地看着你奈他何。比如，你本来想让脑子清晰一点，可它就是一团浆糊。我最近干了很多荒唐事：同样的书在不同的时间买三本，两次送友人同样的围巾，把莴苣皮放锅里炒，莴苣倒到垃圾桶里（还好不是给婴儿洗澡）……我都被自己蠢哭了。
于是明白，人到一定年龄，身体里其实住着两个人，期待中的“我”和表现出来的“我”，他们可能是身体层面，也可能是心灵层面，有各自的逻辑和路径，很多时候朝不同的方向拉扯着你。所谓“拧巴”和“纠结”就是这么来的。
当我们察觉到身体的存在时，可能已经失去了健康。年轻时，身体只是一个皮囊，我们背着它，每天行走于大地之上，未曾感觉过它是一个重要的存在。因为那时心灵和身体都是清新灵动的，身心交融，如鱼得水。直到某天生病了，才发现身体原来是个巨大的存在，当初应该善待它。
当我们感受到父母的存在时，可能父母已经老迈。年轻时我们豪情万丈，一心想着远离故乡，奔赴前程，很少想起倚门盼归的父母。等我们行过千山万水后蓦然回首，才发现他们已经老得像一块风干的树皮。子欲养，亲不待，时间从不会在原地等我们。
当我们感受到爱情的存在时，可能爱情已经远走。年轻时我们心高气傲，喜欢喧闹的爱情，对默默爱着自己的那个人并不珍惜。等人到中年，从柴米油盐中抬起头时，才发现，原来那个当初被自己忽略的人，才是最爱和最适合自己的。可惜此生已经错过。
大约是十几年前，许巍唱过一首让我灵魂出窍的歌《两天》：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
当时我想，如果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吃冰淇淋，另一天还是吃冰淇淋。因为人生太苦，需要一点甜。
可是人生何止两天，有时漫长得让人不耐烦。我们需要一些比冰淇淋更持久的“甜”续命。它抑或是某种兴趣，某个信念，或者某种信仰。
过去一个月，我一直在看白俄罗斯女作家、记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著作《二手时间》，被她的“复调”口述历史深深迷住了。她花了30年时间，追寻俄国革命、古拉格群岛、苏德战争、切尔诺贝利核泄露以及苏联解体等重大历史事件的踪迹，出版了五本书。书里记录了无数尘沙般渺小的“小人物”的故事，让我们清楚地看到，曾经的“苏维埃超人”倒下后，留下了让人不安的社会土壤和思想遗产，所以威权换一张民主的面孔后继续肆意生长，直至后来普大帝轻易就可以发动一场断送国运的战争。
我一度很好奇，三十年如一日，做着吃力不讨好的口述历史，支撑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究竟是什么？她的答案是，“我试图通过无数鲜活的讲述，无数深埋多年的欢笑和眼泪，无数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数难以控制的激情，看见唯一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史。”
呈现“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史”，是阿列克谢耶维奇作为一个作家和记者的使命。一个人一旦找到自己活在地上的支点，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因为他每天都在生长。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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