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我人大师兄张宝林曾写过一篇200多字的新闻稿《北京这一夜》。那一夜,惊心动魄,让人魂牵梦萦。
2017年十月,在天坛重症监护室门口的那一夜,没有风声鹤唳,炮声雷鸣,没有午夜惊魂。我收获的,唯有深深的温暖和感动。
一
十月一日,是国庆节,也是我的生日。
2017年,是我的本命年。我却没有预备好,如何面对眼下的困境。
国庆节不是惯常的七天,而是八天。这多出的一天,对我而言,恍若一年。
歧路彷徨,无处可去,不能出门。我们只好闷在家里,每天大声诵读《圣经》。由福音书开始,从耶稣诞生,到耶稣被钉十字架。
耶稣走遍加利利和耶路撒冷,医治病人,使瞎眼的看见,让瘸子行走,叫拉撒路死里复活。
面对揭开房顶缒下来的瘫子,患了12年血漏的女人,耶稣常说一句话:你的信救了你!
如今,我们的信心,又在哪里?
我们渴求,我们盼望,我们更愿意相信。
耶稣从生到死,道成肉身,完成了上帝的救赎计划。
我们日日煎熬,度日如年,谁又来救赎我们,谁又能给我们复活的生命?
二
10月5日上午,我们正在诵读福音书,一个陌生电话突然打来:你们在北京么?下周二到天坛住院,你们能过来吗?
当然能!
事后得知,打电话的是天坛特需病区的张主任,很显然,他还在上班。虽然假期没有门诊,但他还要安排国庆节前接收的手术病人。
10号一大早,天空阴沉,飘起了蒙蒙细雨。为了早上9点前准时赶到天坛医院,我们提前一天就收拾好了东西。
在北京,出门最怕下雨。几条路口堵得一塌糊涂。
我心急如焚。
无奈,我只好打开双闪,一路逆行开上了四环路。
终于,在9点之前,我们赶到了天坛医院!
三
天坛的病房,实在无法用“简陋”来形容。
窗户下墙壁上的白漆爬满了灰色霉菌,抽屉拉起来吱吱作响,病床的摇把没有塑料外层,即使我这个一米八的壮汉摇起来,也很吃力。卫生间的马桶要么进水障碍,要么排水不畅,时不时就发生拥堵,水漫金山。
看到我眉头紧邹,笑意盈盈的护士大姐说,论硬件,我们可能还不如一个县城小医院,但我们拼的是软件。您来这里,不就是看中了咱们这里医生的医术吗?
是啊,不然,谁会心急火燎地跑到这里,而且还未必能住进来。
时间就是生命。对于危在旦夕的病人来说,这句话有特别的含义。
四
下一步怎么办?
我问值班大夫曾医生。他说,明天手术。
这么快!什么还没有准备哪?不需要什么准备,等会术前签字,然后把头剃了。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蓝色长袍的人来到病房。
问,您是明天做手术么?
是啊。
手扶着床板!娴熟地开始推头。
就这样,不到五分钟,满头秀发就化作了一地青丝。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唐一声尖叫,捂住了自己的光头!
我再回房间,看到唐光光的头皮上已经用蓝色的粗线做好了标记。显然,那就是明天开颅的位置。
术前量血压。
100——180!这么高!
签字!
和前面的签字一样,手术中的每一个风险都是致命的,病人可能面临死亡的危险。做还是不做?
当然要做!
签字吧。
签了字,风险提前告知,当然要病人承担。没办法,国内的医疗环境如此,没有保险公司这道防火墙,病人和医护人员直接面对,冲突是必然的。签字告知风险,病人自愿选择,医生和患者之间有一个缓冲地带,法律上可以为医护人员化解不少责任。
五
第二天早上,不到7点,手术车就来到了病房,直接把人接到了手术室。手术室不远,就在住院楼的2层。
手术时间并不长,但术前麻醉、术后醒麻醉的时间却长得多。直到下午3点多,唐才从手术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ICU)。
知道我爱人做开颅手术,亲戚、同学和教会的弟兄姊妹一大早就赶过来陪我。直等到唐出了手术室,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从手术室转送重症监护室的途中,唐还很虚弱,恍惚中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以后再也不做手术了!
这句话,她重复了两遍。
后来唐说,我难受,太渴了!他们不给水喝!
六
天坛医院的规定:开颅手术当天,病人术后不能直接回病房,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一天,确认病情稳定,才能回去。
监护室在住院部四层,紧邻泌尿科,不时有病人穿着病号服出来。不留意,还以为走错了地方。门口的过道,其实是两栋楼的衔接处,空间略为开阔,挤满了心急如焚的病人家属。
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性,她丈夫开车被撞昏迷,已在重症监护室十多天。她也在这里陪了十多天。
晚上怎么办?我问她。
只能在这里躺着了,万一有事,找不到人怎么办?
开颅手术,最怕术后感染。在重症监护室,很难预料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尤其是急诊病人。就在一年前,我一个人,在航天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外,熬过了一夜。
那是2016年6月初。那一夜,夏凉如水。
我的心,绝望而恐惧。
七
十月中旬,北京晚上最低气温不足10度。
午夜临近,陪护的家属谈兴不再,开始睡意朦胧。有人打开早已备好的睡袋、毛毯,席地而睡。像我这样没有任何准备的,只好坐在低矮的马扎上临时打个盹。
有人铺开了防潮垫,刚躺上不到一刻钟,就听到巡逻保安恶狠狠的吼叫声:赶紧给我收起来!
我不明白,深更半夜,无处安歇,躺地上睡个觉,有什么不可?
我没有睡袋,也没有防潮垫,没有遭遇保安的恶声恶气。好在我还有一个马扎,虽然说不上舒服,至少还可以抱着背包,稍息片刻。
白天来陪我的同学没有回去,坚持要陪着我,同我一起,熬过了阴冷中的漫漫长夜。
夜半时分,寒气逼人。惶恐不安中,几度醒来,又几度昏睡。睡眼惺松中,我和我同学相邻而坐,直到夜色褪去,东方发白。
我读《约伯记》,看到约伯遭遇家破人亡的巨大患难,他的朋友来陪他。很多人看到的,是他三个朋友对约伯的指责和伤害。
而在那天晚上,我感受到的,是他们与约伯同坐,在炉灰中禁食七日陪伴的温暖和感动。
八
开颅手术后,病人两边的脸肿的厉害,眼睛几乎陷在了里面。而消肿的手段,似乎只有甘露醇脱水。
几天过去,两边的脸开始慢慢消肿。
术后不到5天,大夫来查房。看完病人,曾大夫说,你们明天可以出院了。
明天就要出院?术后不到5天啊!能行么?
没事,回家慢慢养着吧。
拆线怎么办呢?
不用拆线,会自己慢慢脱落。
没事回家慢慢养着吧,在这里也不用什么药了。护士也是一样的意见。
因为出汗低烧,我们又多住了几天。十天后,还是离开了医院。
一个月后去复查,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
术后一个多月,我们又到肿瘤医院进行化疗,开始了新的抗癌征程。
再回天坛,那破旧的门诊楼、住院部,夕阳下泛着余辉,仿佛住了几十年的故居旧宅,依依难舍!
2018年,在蓝天白云不再是奢侈品的古都北京,回头思索2017年10月国庆节所经历的磨难和恩典,天坛重症监护室的那一夜,让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