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小时候非常喜欢武侠小说,尤其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或多或少激发着我们去构建自己行侠仗义的梦。韩非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但是司马迁不这样看,以前的侠如何暂且不论,但“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不轨于正义”虽然看似不符合正义,但并不代表不正义。尤其当时的“轨”,也不一定是真正意义上正义之轨,更像是人们形成约定俗成的规则而已。其实,司马迁说得很清楚,游侠“言必信行必果”。司马迁在文章中称:“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退让,有足称者。”什么意思呢?按照当时的法律制度,这些人都有并时常违背,但却符合“义廉絜(清洁)退让(谦让)”,值得称赞。今天讲奉公守法是好公民,问题是法如果本身就有问题,违反反而值得称赞。
司马迁主要讲了三位游侠,但在讲他们之前先是提出一些具有思考性的话题,以帮助人们摒弃观念造成认知上的偏见。首先,他列举了大家非常熟悉的历史名人,无一没有都遭遇过人生的低谷。“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这些人尚且如此,普通人在乱世之中就更难,这为他要讲到的三位普通人成为侠做了很好的衬托。
其次,他借用“鄙人有言曰”。“鄙人”指的是没文化,但这些没文化的人往往话糙理不糙。“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这句话是对虚伪假仁义的无尽嘲讽,哪有什么所谓的仁义,不过是“利”,否则周文王、武王不会称赞伯夷,就连强盗跖和庄蹻都有人称他们为义无穷,都是利的结果。“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说得非常正确。
再次,司马迁认为“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就是对义存在偏见,认知的狭窄。当今时代应该“要以功见言信”,因此“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最后,司马迁言:“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在古代,几乎没听过普通人成为侠。近代“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这些人“皆因王者亲属”,否则无法成为侠。一个顶级贵族成为侠其实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他们却能名流史册。
按理说闾巷之侠更难能可贵,但即便他们 “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儒家和墨家竟然摒弃这些闾巷之侠而不记载,这难道不是一种极大的偏见吗?司马迁非常悲愤,“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这些人看似像侠,实际上是丢侠的脸,司马迁非常气愤,很多人竟然将朱家、郭解等,也视为和上面这些伪侠相提并论,并一起嘲讽这些真正的狭义之人。
司马迁第一个游侠是“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国以儒家思想闻名天下,但朱家竟然走向了侠的道路。朱家极其慷慨,并且非常热心,也不怕有事找上门。“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什么意思?一心想着别人之急,甚至不关心自己的事。
司马迁讲了朱家一件事情,帮助季布摆脱人生最大的困境,后来季布高官进爵,朱家反而终身不见。这样的人“自关以东,莫不延颈原交焉。”季布曾经是项羽手下的一员虎将,数次将刘邦逼到危险的边缘。后来,刘邦成功后发布悬赏令抓捕季布,如果隐匿不报诛灭三代。朱家就是顶风作案,千里去洛阳说服汝阴侯夏侯婴帮忙季布。汝阴侯进言刘邦,刘邦拜季布为郎中。
第二个游侠剧孟,司马迁写的比较略,他是洛阳人。七国之乱,周亚夫认为得到此人犹如得到一国之相。“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就是和朱家差不多的意思。
第三个游侠郭解,他是司马迁花费笔墨最多的一个人。郭解非常像电影《教父》里面的教父,非常有意识的他的父亲也是一名游侠,好像教父也有传承似的。他的外婆是“善相人者许负”,许负有三大预言“邓通将来会被饿死、周亚夫会被封侯、簿姬将来生下的孩子能够成为天子。” 三大预言后来全部应验。
“解为人短小精悍,不饮酒。少时阴贼,慨不快意,身所杀甚众。”司马迁短短几句话,我们就明白郭解是个什么样的人?教父曾多次教导自己的儿子,“别让外人知道你在想什么!”郭解的性格和教父一样 “阴贼”,而且手断也很残忍。郭解完全符合,“身所杀甚众”,杀人如麻理由可能仅仅是“慨不快意”。
在我们的人生之中,侠不喝酒还叫侠吗?但郭解“不饮酒”,至于为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饮”,更关键的是别人也不能让他饮。作为“身所杀甚众”的郭解,饮酒必然会成为他的大忌,这属于高度的克制。
我们最羡慕侠的就是他们的慷慨,我们也想过一个问题,他们的钱从哪里来呢?不种地,不经商,没有任何赚钱的营生,又不是“王者亲属”。司马迁告诉我们郭解的钱从哪里来?“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休铸钱掘冢。”抢夺、私自造币和挖人的坟,没有一件合法合理,原始资本的积累背后都是罪恶。
郭解干这样的勾当可谓是“固不可胜数”,按理说早就被抓被杀,但他“适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找谁说理去,经过原始资本的积累之后,郭解年岁也长了,就开始转型,和教父一模一样。慈善事业搞得是有模有样,而且还“不矜其功”。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人,尤其少年人喜欢结交郭解的原因,非常豪爽。或许通过不法获得的钱散出去比较容易,但也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到。
不过,郭解依然保留从前的“阴贼”,但此时“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很多少年心甘情愿为郭解报仇,并且还不让他知道,少年人学这一套江湖义气非常快。
当然,也有人想依仗郭解的势力,比如郭解姐姐的儿子,在一次酒宴上硬强行灌人酒,结果“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这件事情的记载绝不多余,想一想谁敢灌郭解。事情发生后,郭解的姐姐没有埋葬自己的儿子,而是“弃其尸于道,弗葬,欲以辱解。”
很快“解使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 但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结果使郭解的名气更大了,“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说郭解收买人心也好,说他有其它想法也罢,郭解开始洗白自己。
郭解是真正的高手,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下一步是什么,正因为如此,人们对他“皆避之”。真正的教父必须二者兼备,既要有人惧,又要有人敬。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教父的敬是通过惧建立起来的,不否认有这一点,但如果完全靠这种方式不会走的太远,也难成真正意义上的教父。
但“有一人独箕倨视之”,不管是惧还是敬,就是看不起郭解。郭解这一次真可谓是教父式的作秀。他知道人们对他“皆避之”,他要改变这种模式。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曾经的强盗头目竟然认为“是吾德不修也”,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也搞文化建设。这还不是关键,郭解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这个看不起他的人。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 尉史竟然听从了郭解,大家自己领略这其中的奥秘吧!
“箕踞者乃肉袒谢罪”这是郭解最好的宣传广告,果然“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刚开始还避而远之,现在却是少年人驱而往之,司马迁反多次强调用少年人这种行为。接下来,郭解就开始正式开始了自己作为江湖一哥的仲裁者。
“洛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郭解一出场,局面立马改变,说明他的江湖位置不仅稳定,而且还影响到其它地盘。按理说,这是郭解扩展势力的好机会,但他却不干这样的事情,这一点属于侠义之举,而非黑社会。他还把这样的好机会让给了邑中贤豪居间者,他要成为一个江湖的侠,而不是人人避之的匪。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这句话特别值得细细品味,不知道是郭解只是入县廷的时候恭恭敬敬,还是其它时候也恭恭敬敬。不过,他为人办事的能力绝对一流,能办成的一定要办成,办不成的也尽力使各方都满意,不然的话就不要吃人家的饭。经此一举,“诸公以故严重之,争为用。”什么意思?郭解的组织机构继续扩大。
甚至“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夜半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夜半已经很晚了,但依然有很多人在他门前,能请郭解去五星饭店最好,不能的话,哪怕请郭解手下的马仔到五星宾馆吃住一段时间也可以。
“及徙豪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这一段很有意思:第一,郭解竟然家贫;第二,吏恐。这是朝廷的命令,官吏照办,按理说没必要“恐”,但“解家贫,不中訾”。就是郭解不符合规定,按照那时候的规定,如果有钱出钱,就可以不用迁移了,没有钱就必须迁移,但这可是郭解,让他迁移确实是一件头疼事。
甚至卫青都为郭解因为贫穷的事情向皇上求情,但皇上也不傻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 “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按理说,有这么多钱不需要迁移了,但“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原来是杨家人背后搞得鬼,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郭解家贫应该是事实,这非常符合侠之仗义疏财特征。即便他不贫穷,他迁移的结局也难避免,甚至这一次迁徙就是上面给他做的局。“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这是对皇权的直接威胁,《史记》和《汉书》记载侠的时候,无一不标注侠的活动地域。一方面统治者忌惮侠的游离状态,故有意打击;另一方面,郭解也只能在自己熟悉的地盘吃得开, 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地头蛇”。
只要在一个地方不要太张扬,上面也会睁一眼闭一眼,但卫青为郭解求情,说明郭解的影响力已经越界。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管,杨县掾不过是按照上面办事,结果遭“解兄子断杨掾头”, 而郭解将开始走向人生的终点。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欢解。”“入关”就是进入“鬼门关”,“关中豪杰,争交欢解”加速了郭解命运的车轮,尽管郭解还坚持“不饮酒”,甚至“出未尝有骑”。在皇帝的眼皮下,郭解尽力低调不张扬, 但人怕出名猪怕壮。他被养了这么多年,该出槽的时候到了,一来能买个好价钱,另外还能帮皇帝获得一个惩恶的好名声。
他的兄长替他杀了杨县掾,而他入关后“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 皇上下令抓捕郭解,郭解在逃跑的路上依然挑战皇帝的权威,而且被捕之后,依然有“吏奏解无罪”。郭解虽然可以说是根深树大,但树越大越招风。
皇上心里清楚,地方官吏是指望不上了,差不多都拿过郭解的好处。御史大夫公孙弘出手,“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于解杀之。当大逆无道。”
“任侠行权”好像已经不是我们心目中理想的侠,但太史公还是称赞郭解,甚至对他被杀害还表达了惋惜。我们的观念认为侠行仗义,而不是行权,但司马迁不这样认为,他对汉武帝不满,因此郭解的任侠行权,就成了对抗汉武帝皇权的义举。当然这种义举不能视为正义之举,只能是侠义之举。即教父式的义举,“睚眦(yá zì)杀人”就是最好的例证,睚眦必报就已经不合适了,更何况睚眦杀人。
御史大夫公孙弘给郭解定罪的关键在于“大逆无道”,最早刘邦使用定罪项羽为“大逆不道”。这是关乎争夺统治者地位,或者危机统治者地位的时候,才使用的一个词语。纵然郭解有千错万不对,但他不至于“大逆无道”。教父终究只是教父,皇帝认定你大逆不道,你就是大逆不道。事实上,郭解的行已经“大逆不道”了,生杀大权只属于皇帝。
郭解全家被诛杀后,虽“为侠者极众”,但大多数都是“敖而无足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