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年,知道自己即将离开这个城市,我格外留意四时变换,想把每个季节交替的种种都铭记在心里。
非常感恩,雨季没有来得太早,不然叶子再好看,也是湿嗒嗒地粘在地上。等到雨季来临,铺在地上的枫树叶子,随着无数次地被践踏,慢慢就会把自己的形状刻在水泥地上。有时随意低头看到那些印记,不免心中一颤。
有些东西,那么稀松平常不起眼,卑微到你将它放弃,踩在脚下,甚至视而不见,自己都不觉得。可是忽然之间,它就打下个极深的烙印,让你措手不及。
(摄影: 布拉)
1
Peter是我在车站遇到的。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在车站等车去教会。突然,站我旁边的这个胖乎乎的白人男孩,用中文跟我说了句“你好”。我们上了一趟车,继续聊天。
他的继母是中国人,所以他会说一些中文。
继母告诉他,他出生在兔年。于是他给自己起了个绰号,叫“白兔”,他胸前还挂着两只银闪闪的兔坠。
他的亲生母亲和哥哥都去世了。哥哥去世那年26岁。现在他的26岁生日快到了,但他觉得自己活不到那天。
“你说我应该回到教会吗?”他问我。小的时候他是在天主教的教会学校长大。
我说,当然。给他留完教会的时间和地址,他刚好到站了。
一个星期之后,我在教会再次见到了Peter,他还跟过来欢迎他的牧师讲起了韩语。原来他是韩国流行少女组合的超级粉丝,手机里全是她们的音乐。
就这样,一个会说点中文和韩文的白人男孩,被带到了一间有着华人移民和韩国牧师的英文教会。
从那以后,我们“意外地”成了朋友。
2
在Facebook上,Peter陆续给我讲了一些其他的身世,包括他受过性侵,以及他后来如何开始酗酒,等等。他现在一边在比萨店里打工,一边在大学里修商务,他也不知道自己毕不毕得了业。
他问我,上帝爱我吗?为什么会这样?
每次我跟他讲信仰相关的内容时,我都要掂量着他的经历来。仿佛我面对一个生活一帆风顺的人,福音就容易变轻;而面对一个像Peter这样的人,福音就变得沉甸甸的。
我所在的教会是一个中产阶级香港移民的教会,弟兄姊妹的生活相对安逸、稳定,尤其是英文堂多是第二代移民、在本地出生的年轻人。
Peter的存在,让我一方面希望年轻人可以学习如何接纳这样一颗破碎的心灵,另一方面,却又不免出于保护年轻人的心理,想要在他们交往时设立个界线。
牧师和我都努力建议Peter去找心理医生,他也试了。无奈,因为过去的一些经历,他始终没办法相信他们,也没法在他们面前诚实。于是Peter继续像影子一样存在于我们中间。
Peter不常来教会——因为周六晚上他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但他会不断地在Facebook上发短信。当我都招架不住Peter这样的“骚扰”时,索性就跟他说,我学习太忙,没法即时回复你,然后以此为由不再理他。
有时我也会想,要是那次没有在车站遇见他多好。
3
那年六月我过30岁生日,室友们为我办了一场盛大的party。我邀请了学校和教会里面的好朋友。再三犹豫之后,我也邀请了Peter。
信仰就是这样,你不能说一套做一套。上帝将他作为一份礼物放在了我的生命中,要我像基督一样去爱他。虽然我做不到,但是我得尽力。
Peter说,除了那些叫他喝酒的朋友之外,他终于有了一些“正常”的朋友。
有一天,教会礼拜结束后,他悄悄地跟我说:“今天我26岁了”,脸上带着一点不可置信的笑容。
之后的两年中,教会里面许多年轻人——有些甚至是高中生,陆陆续续地向Peter伸出援手。
有几次,Peter三更半夜醉倒在街上回不了家。教会里面两个经常帮助他的弟兄,接到电话后,凌晨三点开车过去把Peter送回家,还给他买了早餐。
他被父亲扫地出门的时候,牧师带着好几个弟兄姐妹去帮他搬家。几个高中生结成小组轮流在Facebook上跟Peter聊天,给他及时的安慰和鼓励。大学生在路上碰到Peter买酒回来,就劝了他半天,然后让他把酒都倒掉了。一个负责儿童事工的牧师经常请他吃饭,还有一个很擅长理发的弟兄,开车路过他家时就去帮他理个发⋯⋯
就像我曾经希望没有遇见过Peter,我也会问自己:教会里这么多人花这么多时间去关心一个都没有受洗、也不是会友的人,值得吗?
4
临回国前,我跟那位儿童牧师去Peter家看他。Peter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洁白的墙上贴着一张又一张韩流少女组合的大幅海报。
Peter说:“Miao,我毕业了。给你看我的证书和成绩单。”成绩单上全部都是A,还有好多A+。Peter不仅毕业了,而且是以A+毕业的。我们谁都不敢相信。
我也毕业了,而且是拿着不完美,但符合自己理想的成绩,和一个教授票选的“勤学奖”荣誉毕业的。我也不敢相信。
想想我出国时收到的弟兄姊妹及亲友的资助,后几年接受的学校的全额奖学金、恩福机构的生活费奖学金,以及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回国,但仍然给予我支持的南颂恩堂,我值得他们这样付出吗?值得吗?
(摄影: 布拉)
我在英文堂最后一次讲道的那个主日,Peter来了。
那天我讲的是旧约申命记第15章1-11节,上帝关于豁免年条例的命令。那一段的核心意思是,上帝要他的子民向他们困苦穷乏的弟兄“松开手”,因为他们所拥有的,其实也是上帝所赐给他们的。
肯尼亚的神学家说,非洲是非常富饶的一片土地,养活土地上的所有人本来绰绰有余,可为什么这里这么多人吃不饱呢?
温哥华的市中心东区(DowntownEastside)是加拿大最大的流浪汉聚居地,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原住民(First Nations)。他们的文化和语言,很大程度上在过去150年间加国推行原住民寄宿学校制度期间,遭到摧毁。究竟我们向这些人可以怎样“松开手”呢?
也许南颂恩堂的弟兄姊妹对Peter付出的一切,只是让DowntownEastside少了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但是有他在我们中间,我们众人的心都被上帝打磨出了一分肯“松开手”的柔软。
(摄影: 南温哥华颂恩堂)
如果没有遇见Peter,我会像那个看着马利亚打碎玉瓶,用头发蘸着香膏去给耶稣抹脚的犹大一样,说:“为什么浪费钱?用这些钱去救济穷人不好吗?”其实“穷人”只是被拿来当作一个掩饰不愿意付出的借口而已。
如果没有遇见Peter,我不会最终被陶造成一个甘心的服侍者,也是接受者。
透过Peter,我遇见了那位永远张开双臂准备迎接回家的浪子、又愿意一掷千金的上帝。他的爱是倾倒的爱,是奢华的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永远不嫌浪费的爱。
(绘画:Sophie)
从28岁到32岁,我经历了身边好几位亲友的变故。远的,近的,常常为这荒凉、断裂的人世感到悲伤。
在温哥华的这四年中,我人生中的一个季节替换,竟也不知不觉地完成了。那个拖着长长尾巴、荒唐折腾的青春期退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夹杂着悲伤与温暖的女性意识。
我想我终于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女性,虽然身边并没有站着一位男士,手里也没有牵着一个孩子(也许那是翻到下一页的故事)。但是上帝将我打磨成了一个可以与破碎心灵同行的人,一个受伤的医治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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