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8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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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是切斯特顿求道之旅的简单总结。“绳命,是剁么的回晃;认绳,是入刺地井猜”,仅在字面意义上,这位驻马利亚高僧也说中了切斯特顿的心事。

切老师的杀手锏是重新定义了“平凡”与“不平凡”,犹如凯波尔以类似的意义定义了“正常”与“不正常”。太阳东升西落,因其司空见惯而暗自被人算作平凡,然而太阳照常升起一事,果真那么简单?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这位远渡灵魂之重洋的伟岸先知,历经沧桑后却惊讶地觉察,原来终点就是起点。他赫然发现,原来英格兰就是英格兰!原来太阳就是万物的热源!原来基督教就是真正的正统!

可是正如太阳无法被肉眼一直凝视,正统也无法被理性彻底分析。切老师正确地指出:

太阳是一种灿烂的混沌;既闪烁又无形,既是强烈的光,又是一片迷茫。相反地,圆圆的月亮清晰可辨、绝不会弄错,而且反复地、必然地出现,有如黑板上欧几里得的圆圈。这是因为月亮是完全理性的,月亮岂不就是疯子的母亲,赋予了他们自己的名字?(原译注:“疯子”的英文lunatic正是以月亮lunar为字根)

(引自《回到正统》第二章:疯子)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想要理性分析基督教正统(特别是其核心教义),恰如想要以肉眼凝视太阳。在切老师的观念中,所谓理性就是:你通过观察,看出人体是对称的,有左手就有右手,有左眼就有右眼。于是你推想在那看不见的地方,有左肾必有右肾(你是对的)。然后你继续推想:有左脑必有右脑(你还是对的)。于是最后你就断定:有左心必有右心。这次你就错了。而且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错。自然并不欠你一个答案。自然偏偏在最重要的问题上,不那么对称,不那么迁就你的理性强迫症。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在切老师那颗显然居左但却充满智慧的心中,生命和世界就是这么充满奥秘。他顺便指出:“萧伯纳有一颗伟大宽厚的心,可惜不是放在正确位置。”世界最大的奥秘就是:它差不多处处“合理”,但偏偏就在一些要紧之处不是那么“合理”——如果这个“理”是指人类的“理性”的话。

所以在他的叙事图景中,佛教及其他类似学说,不过是衔尾蛇一般的自圆其说,或者苏菲派胡旋舞(Dervish)式的自我沉迷,或许完整,但格局非常有限。基督教却名副其实地是个十字架:能向四面八方无限伸展而并不变形,但其中心却是一个明显的矛盾。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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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rvish是一种回旋舞蹈,发源自伊斯兰神秘教派,他们借着身体不停地旋转,以达至恍惚的宗教狂喜状态。

十字架的中心是个矛盾。这个矛盾的表现形式之一就是神迹。虽然今日的自由开明人士多认为不信神迹比较自由,但切老师却指出:不信神迹恰恰是一种教义而不是什么自由。如果一个忠厚老实的农民在谋杀案中的证词应该被采纳,而他自称见到天使的证词却被萧伯纳之流预先否定,这就可以断定,他们不信神迹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不想信、不能信神迹,而不是神迹究竟有没有发生。如果你非要否定农民看到的神迹,你就应该以同样的怀疑精神否定他的证词,同时否定“农民作证可以采信”这件事所蕴含的民主制度与法制精神。

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说,无神论的意思,就是他绝不相信平行线会相交。因此,就算全世界的平行线都在他眼前相交,他也拒绝承认这一点。陀老针锋相对地继续指出:(所以),如果他们能证明真理居然是与基督分离的,那我宁愿选择基督而不是真理。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预先承认或预先否定,这就是“先验”的标准定义之一。在此意义上,泛神论和无神论其实都是超验信仰,不过比较low就是了。特别是后者的不能信神迹,只不过是他们“想象力匮乏症”的体现,并且强烈暗示着其他严重并发症的存在。

简言之:基督徒相信神迹,也相信定律,因为两者都是神的作为。无神论相信定律,不信神迹,就好像相信白天,不信黑夜,但又明明不能否认黑夜的存在,所以每到夜晚他们就得恨恨不已地睡去,然后自称他们梦中的白天才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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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统基督教貌似平凡,其实异常奇特。貌似简单,实则信息量极大。貌似冲淡平和,却同时蕴涵至高、至深、至刚、至柔。相对而言,其他宗教都是些残片:或者说着一些普遍启示中人人皆知的正确的废话,或者因其与基督教某些方面的或形似或神似而为自身标定了适切的有限价值。

或者说,惟有正统基督教是全备而自洽的。其他一切,要么全备而不自洽(比如希腊神话),要么自洽而不全备(比如佛教),要么既不全备也不自洽(比如沟马)。

这一点甚至可以从几千年来世人对基督教无尽的咒骂批评中反证出来。

就好像有一人名叫耶稣基督。他在城中行走,所有人都骂他。不过,有人骂他太高,有人骂他太矮,有人骂他太黑,有人骂他太白,有人骂他太胖,有人骂他太瘦。凡此种种,最终就隐隐证明,事实的真相应该是:只有耶稣基督是个完全正常的人,既不高也不矮,既不黑也不白,既不胖也不瘦。相比他而言(我不是单说谁,而是说你们城中的各位),所有人都不正常。

同理,有人骂基督教太软,有人骂基督教太硬,有人骂基督教只是弱者的宗教,有人骂基督教专门聚拢精英。有人骂基督教太左,有人骂基督教太右,有人骂基督教过于消极,有人骂基督教过于积极。从他们的批评中,很难想象他们所批评的居然是同一个基督教。于是这就说明,很可能是这些批评者都不正常,而只有基督教是正常的。

或者说,现代人从各个方向解构基督教的尝试,正如十字架下的兵丁分了耶稣的外衣,但面对祂那无缝的里衣,就只能整体选择接受还是不接受。外衣被扯成了碎片,里衣却完好无损,因此表面上的破碎只不过是应验了古老的预言,更因此而使得这一神圣而神秘的信仰更加完整。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约 19:23

兵丁既然将耶稣钉在十字架上,就拿他的衣服分为四分,每兵一分;又拿他的里衣,这件里衣原来没有缝儿,是上下一片织成的。

约 19:24

他们就彼此说:“我们不要撕开,只要拈阄,看谁得着。”这要应验经上的话说:“他们分了我的外衣,为我的里衣拈阄。”兵丁果然作了这事。

基督教完全合乎中道,但又绝不是中庸。启示录七个教会中,被批评得最严厉的,是老底嘉教会,因为它“不冷不热”。所谓不冷不热,就是失去了变化,失去了秩序,是熵的最大化,也就是混乱的最大化。咖啡要么就得冰冷,要么就得滚烫,温咖啡是这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之一。

切老师就此指出:真正的基督教一定具有两方面的活力,或爱或恨,总之都在燃烧。土家野夫也说过,淡仇的人,难免寡恩。此话甚合基督教。什么都不恨的人,一定也什么都不爱。反之亦然。单单“没有活力”本身,就足以证明死亡已经掌权。而基督教恰恰提供了一个壮阔的空间,叫美好的事物得以疯狂走动。

基督教正统无处不在的“反合性”,就位于这合理而神秘、神秘而合理的世界与历史的十字架中心:基督不是半人半神的混合物,而是完全神、完全人的神人二性。上帝不是简单的一神或多神,而是一而三、三而一的三位一体。在上帝的注视之中,人类不必过于自卑以至于要像进化论者一样从动物那里汲取道德,也不能骄傲过分以至于——还是像进化论者一样——认为自己终究有一天能够肉身成道。在这疯狂而合理的反合性中,我即便再不堪,总还是一个人,万物之首;但我即便再优秀,我也不过是一个人,如蛆如虫。

所以“我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歌 5:10)”,基督教要么红要么白,她天然憎恶粉红。

所以在正统基督教的定义中,“永远不卑不亢”绝不是什么好词儿。感情的平衡,绝不是永远不卑不亢的扑克脸。真正的平衡,是该亢奋就亢奋,该谦卑就谦卑,该不卑不亢就不卑不亢。不是一种感情,而是三种感情,或者说是从卑到亢之间,无限丰富的感情谱系,正如红外紫外之间,那无限丰富的色彩谱系——故此那神人立约的彩虹委实意味深长。

《回到正统》——用于登山的造船指南 | 文:郭暮云

在这样的深湛而又纯净、复杂而又简约当中,基督教正统鄙视一切流行的道德,因为流行的道德就是流窜的道德。她同样鄙视为进步而进步的进步主义,因为若没有绝对标准的预先存在,就无以判定究竟何谓进步。更进一步地说:今日称为进步者,多数其实恰恰是基督教所称的堕落(比如打着彩虹旗的人士)。所以基督教正统从不修改天堂的定义,好引导人间向善。反之,反正统的大人先生们常常在走投无路时,一次又一次修改他们的天堂定义,好马后炮式地解释他们在人间的绝境。

在至大无外与至小无内之间,被三一神统摄的基督教正统也嘲笑一切的巨塔与散沙。

一方面,巴别塔必须倒掉,基督教信仰天然鼓励分散,切斯特顿说:

无宗教信仰的帝国或按其本能说:“你们将是罗马帝国的公民,将会变得越来越相似。让德国人不要如此缓慢而可敬,让法国人不要如此注重经验而敏捷!”孕育在基督教文化下的欧洲则按其本能说:“任由德国人保持缓慢而可敬,好叫法国人更加安然地敏捷而注重经验。我们可从这些过度的行为取得绝妙的平衡。富于德国色彩的荒谬将会矫正散发着法国气息的疯狂。”

引自《回到正统》第六章:基督教的吊诡

因为保持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你就是你、我就是我的界限与区别,才是敬拜上帝和彼此相爱成为可能的真正先决条件。

另一方面,基督教信仰总是反对散沙。孤独是可耻的。任何想要逃离圣约群体的自我散沙化倾向都同时是最大的自卑和狂傲。既不与神同在也不与人同在的那种真正的孤独,是一种真正的罪。“那人独居不好”。退化为一个点的散沙,就是要在自己佛教式衔尾蛇一般的一维王国中悍然自封为王。

所以,千万不要将基督教历史上的修道士与东方的苦行僧相提并论,因为修道院真正的精神,恰恰既不是大一统(修会有许多种、许多个),更不是散沙化(因为是修道“院”而不是少林寺后山的石窟)。修道院(甚至基督教)的精神就是:让我们一起孤独。

多有人知道一句话:哲学家们努力攀登到山顶之后,发现神学家早已在那里坐了好几千年。虽然这句话莫名其妙地也被佛教徒拿去改了几个字以证明他们得意洋洋的圆融,但的确是在类似的意义上,切斯特顿是在冥思苦想几十年之后,沮丧然后惊喜地发现,自己辛苦总结出的理论体系,居然就是《使徒信经》。他就像那个千夫长,花了好多银钱买了罗马绿卡,但大数的保罗淡淡地说:我生来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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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果我们自以为自己也是信仰上的“生来就是”,以为以《使徒信经》为代表的基督教正统我们已经了然于胸,以致失去了那种应有的切斯特顿式惊喜,或许我们就有必要在上帝的引导下,尝试着重新攀登名为启示的那巍峨高山,重新远渡名为理性的汪洋大海,好让我们已经不冷不热的心燃烧起来,然后我们或许就会在山路入口和出海港口,遇见切斯特顿拿着这本《回到正统》正向我们狡黠地微笑:“兄弟,接过这本登山兼造船指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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