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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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绍光|禅宗与巴特的语言文字观:取道德里达

禅宗与巴特的语言文字观:取道德里达

文/ 鄧紹光


编者按

本次推送以对语言的讨论为焦点,试图以德里达对语言的论述为中介,阐述禅宗与巴特神学中对语言和言说上帝(God-talk)的反省。通过德里达的启迪,达到禅宗思想和巴特神学的接触,以对彼此一些有待确定的思想进行澄清。


首先,德里达强调存有、真理的隐蔽性特征。存有的彰显必须通过语言,语言要是想指向自身之外的他者,就必须以痕迹的方式出现,且是不断冥化的痕迹,因而并非当下全然呈现。其次,禅宗的“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取不舍文字”则讲不要执守于文字。其“无心”之“无”同样也揭示的是存有的隐蔽性并非当下显现,我们只能顺其展现而不强求。隐蔽因此具有优先性,且使得将来较当下具有优先性。禅宗“心无形相,非离言语、非不离言语”则体现出存有和语言之间的特殊关系:文字作为痕迹呈现于当下,但又指向隐蔽的将来,因此,文字并非真理的反映,但却又指点真理之所在。最后,巴特《教会教义学》卷一第一部第四节《上帝话语的三重形式》中对语言文字的看法,则强调上帝的话语是事件、而非条文,上帝的话语通过宣讲的话语、成文的话语和启示的话语呈现。其中,成文的话语对宣讲的话语具有构成性的作用,它防止了教会宣讲变成自说自话,因为自说自话是指涉自我的,而成文的话语要透过自己指向他者。《圣经》为了他者的出现、被听到必须隐退自己,不可阻碍启示,因此,启示的将来的向度得以呈现出来。耶稣基督的将来与拯救并不局限在过去,而是不断的临到,《圣经》因而起到了重要的指示作用。但上帝仍然是隐蔽的上帝,上帝彰显自身也仍然是隐蔽的上帝,隐蔽具有优先性,这就如同德里达所讲,成文的话语必然是以痕迹的身份出现。


三方思想具有相通之处,他们既沒有肯定文字,也沒有否定文字,而是既肯定文字,又否定文字,因为存有或上帝的本性以及其彰显自己的方式决定了文字的特性,而文字则以其自身特性來既彰显又隐蔽存有或上帝。


本文原载于歐力仁、鄧紹光編,《巴特與漢語神學II——巴特逝世四十周年紀念文集》,香港: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2008,頁469-482。特此感谢鄧紹光老师和香港汉语基督教文化研究所对巴特研究微信公众号的大力支持!推送文章已略作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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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天主教神學家特雷西(David Tracy嘗言:我自己的信念是跟佛教思想(或更為準確地說,現代京都學派以當代言語再思的大乘佛教的空宗)最為相近的,並非黑格爾(G.W.F.Hegel)懷德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也不是杜威(John Dewey),而是某些當代後現代的思潮,如德勒茲(Gilles Deleuze德裏達(Jacques Derrida特雷西這段說話特別指到兩者共同堅持如下的虛假性自我以及以此為實在(reality)的基礎事實上,在耶佛對話中,對無我的討論是相當受到重視的,這主要是環繞在阿部正雄(Masao Abe的文章《虛己的上帝與動態的空》(Kenotic God and Dynamic Sunyata而開展的。特雷西上述的觀察,即當代後現代思想跟佛教思想的相近性,是十分值得深入探討的。另一方面,後現代哲學又對基督教神學的發展有着不可估量的影響,這特別表現在德裏達身上。因此,本文嘗試以德裏達為中介,討論佛教思想基督教神學。這方面的討論意不在比較,而僅在於相互發明,特別是對於一些彼此有待確定的思想,希望能起到澄清的作用,有助雙方各自進一步發展。


德裏達的哲學從語言入手,達到破除在場形而上學(metaphysics of the presence並其所含有的邏各斯中心主義(logocentrism的效果,這在現代哲學的場景中,更涉及對人性中心主義(anthropocentrism)的批判。中國佛教在發展到禪宗的時候,亦有一種對語言的特殊看法,而當代神學對言說上帝(God-talk反省甚多。更為重要的是,在這些思想當中,並不純只是對語言的反思,其中實含有一套與之相應的存有論(ontology上帝論人性論。固然,語言,存有(Being)或上帝、人性(humanity)是不能互相分割的;但明顯地,在這些思想中,語言被提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具有存有論的地位。是以,本文特別聚焦於語言來開展討論,德裏達的哲學在這當中所扮演的角色乃是中介性的。因為相對來說,他對語言的哲學性反省是三者中最為主題化的,可以透過他這方面的思想幫助我們顯明佛教禪宗當代神學,特別是德語神學家巴特(Karl Barth,尤其是存有上帝與語言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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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秀山在一篇討論德裏達哲學的文章中指出,在學理的意義上,德裏達可稱之為「隱晦哲學家」,實在是一針見血。隱晦在這裏並非指表達方式、行文風格,而是哲學思想的主題。隱晦是相對於顯現來說的。一般來說,哲學的工作都重在顯現存有、真理,但二十世紀的法國哲學卻走上歸隱之路,德裏達是其中的代表者。重視存有、真理之隱蔽,並非否定其顯現,而是前者較後者更具優先性(primacy)。這種哲學觀點在德裏達對文字文本的分析中充分展現出來。


德裏達在回應那些批評其思想為語言之外無一物,而我們被囚禁在語言之中時指出:「事實上,我要說的剛剛相反。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批判,最為重要的乃是尋找『他者』,以及『語言(以外)的他者』。」「我從未說過一切都是語言的,我們都封閉在語言裏。事實上,我說的正好相反,對理性中心論的解構,恰恰是要拆除這種認為一切都是語言哲學的。」德裏達破除邏各斯中心主義(或理性中心論)的手法主要是解構,但解構之外他尚有一套文字的「跡冥論」(grammatology表明文字與文字以外的他者的關係,也就是文字與存有真理之關係


德裏達針對在場形而上學所重視的當下呈現的優先性,表明存有、真理的隱蔽性,這可見於其對延異(differance的重視。相應於存有、真理這種特性的語言哲學,在德裏達來說,就是跡冥論。語言的本質就是痕跡。痕跡的特點是既在場又不在場,痕跡本身就是在場的,但這在場只是痕跡,要被冥化(effaced,否則,即不成痕跡。

在場,因而並非尋常所想的,是記號之所指、痕跡的指向對象;在場,因而乃是痕跡的痕跡,冥化了的痕跡之後的痕跡,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形而上學的文本,我們所說的語言。只有這樣,形而上學和我們的語言符號才能指向他們自身以外的。這就是為甚縻我們可以同時思考痕跡的冥化,而不矛盾。並且,這也是為甚麼在差異的「最初痕跡」的絕對冥化與那在在場中保有其為痕跡而為可見的,兩者之間並無矛盾。9


語言要能指向他們自身以外的他者,而不是囚禁於自身之內的,必須是以痕跡的身份出現。而這痕跡的根本結構又不是某種不可毀滅和不朽的實體(substance10 反之乃是不斷冥化的痕跡,是不斷冥化又不斷成為痕跡的痕跡。只有這樣才能解構在場形而上學。解構在場形而上學不在於完全否定當下呈現。而僅在於去除其中心性地位,表現存有、真理並非當下呈現。那麼,當下呈現的痕跡有甚麼作用或正面價值呢?當下呈現之正面性表現於它是形上學以及我們的語言邁向其自身以外的超越的指示器。11 因着痕跡這一以冥化為其結構的緣故,12 存有、真理自然沒有可能全然當下呈現,而是隱蔽自身起來,並且更進一步,冥化使得痕跡成為痕跡,使得痕跡於當下可以指向其自身以外隱蔽的存有、真理


▲Derrida by Pablo Secca.


另一方面,德裏達又透過加插斜線重述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一句話,來表明語言與存有的關係:「存有/說話/透過每一語言;/每一處與經常地」(Being/speaks/through every language;/everywhere and always)。13 德裏達這個看法表明存有與語言有一親密的關係,這個親密的關係就表現於存有透過語言來說話。換句話說,存有要彰顯自己,必得通過語言;這是因為語言以痕跡作為其本性,因而使得存有的彰顯並非當下全然呈現,以致沒有可能出現一勞永逸的再現,這就達到如其所如的效果,保障了存有自身的隱蔽性,使得海德格爾所講的存有與存有物(beings)之間的存有論差異(ontological difference)得以被保存下來。明顯地,這之所以可能,是因為語言本身的特殊性結構:痕跡與冥化這一結構具有延異的作用,也同時表明存有自身之差異必得透過時間的延遲來顯出,冥化的痕跡讓我們清楚看見存有自身之差異乃一將來(隱蔽)與當下(彰顯)之間的差異。由這一將來與當下之互動(interplay)而有冥化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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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吳汝鈞的觀察,「很多人以為禪是不立文字,甚至要捨棄文字,排斥以文字來記載祖、佛的覺悟經驗的經典」14 當代許多佛教禪宗的研究者都指出,禪宗「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取不舍文字」15「本離於言而終不離言」16這裏立即出現一種弔詭,如何可以「不取不舍文字」、「離言而不離言」?這固然可以從施教方便的角度來了解,如認為「禪宗大德因病與藥加以對治,遂有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之說。實際上從不立文字到不離文字,或從不離文字到不立文字,只是善巧方便的不同而已,不立文字所破的文字,與不離文字所立的文字,從最終所要傳遞的意義上都是一脈相通的,那就是不要拘泥、執守於文字」。17 可是,這樣的解釋立即就化掉了當中的弔詭性,只就對象根器之不同而決定言與默,忽略了從語言本身的特性來探討何以既不執取又不舍棄文字既離言又不離言。怎樣的語言才能不取不舍、離而不離?再進一步,這樣的語言跟真理有何關係?單單從施教方便的角度來思考語言,很容易落入「以語言為工具」的論調當中,而只強調「不執取」「離」舉動,沒有照顧到「不舍棄」「不離」要求,而落於一邊。


禪宗直言「無心」,目的是要破絕對化的心,免得此心成了主宰萬物本性的根據。禪宗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無心」、「無念」、「平常心」、「無位真人」,目的不外表示「『自性』與『萬法』或『心』與『三千世界』之間並不具有前者創造或派生後者的關係」18「通過『無心』之說,禪宗摒棄了視『心』為萬法之本視『心』為解釋世界方法的『根據』或『理由』的看法。慧能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正體現出此『心』之要義。慧能甚至直接指出『無住者,為人之本性』,這就決定了『心』不是一種特殊的存在者或實體」19「慧能提出『無心』之說的一個重要宗旨就是要破除把『心』看作萬法之『本』或以『心』作為解釋世界的『存在理由』的錯誤認識,這既是反對對人作實體性的了解,也是反對『心』即人對世界萬法的佔有或主宰」。20


心是無心,那麼,這心與萬法當有何種之關係?慧能聽《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而豁然大悟,提出無心,以能「對應」、「相應」、「呼應」、「回應」、「無所住」、「無住為本」。因為世界萬法以無住為本無本乃世界萬法之本來面目。「作為這個『相應』的『心』是『無心之心』,它不是一面映照、反射外在世界的明鏡,而是『回應』、『相應』於自然順其自然」。21無,作為萬物之本來面目,就表明存有的隱蔽性並非當下全然朗現,可以被我們徹底掌握,反之,只能順其展現、開顯而不能強求。進一步而言,存有乃系以一種既開顯又隱蔽的方式在萬物中臨到,這不單顯明隱蔽有優先性,更含有將來較當下優先的看法在內。在這樣的觀點底下,禪宗雖然並沒有就語言文字之本性來解明何以『不取不舍』、『離而不離』,但仍然提供了空間讓我們引入德裏達的思想來作解說。


禪宗嘗言:「心無形相,非離言語、非不離言語。」22 心既非離開言語,亦並非不離言語;心與言語文字之間的關係乃是不即不離,之所以如此,乃在於存有與語言之間亦有一種特殊的親密關係,如海德格爾所言:「語言是存有本身澄明着又遮蔽着的到達。」23 語言文字的本性就如德裏達所言的,以痕跡彰顯)和冥化隱蔽)為其結構,從而使得存有能夠如其所如地既澄明又遮蔽地臨到。這樣一來,心為無心,就必須相應於文字這種特殊性而活動,即必須透過文字又離開文字來體悟真理。文字作為痕跡一方面把過去前人體悟的真理記錄下來而呈現於當下,另一方面又透過冥化的動作消除了當下所呈現的以指向隱蔽的將來。文字的這種運動警惕我們所閱讀的並不足以完全表達真理。更嚴格來說,文字並非反映、再現真理,文字因而並非透明的,因此,不可執取文字文字只是一個指示器,痕跡乃指向一恒常隱蔽自己的真理;沒有了這痕跡的指示,我們就不可以對真理有所體會,因此,同時不可能舍離文字。是以,從負面來說,文字因其不能完全呈現真理而不可執取,故言不立文字。可是,這負面同時是一正面,正因為其不完全故可發揮其正面功能,就是在冥化之中指點真理之所在,故言不舍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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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我們討論的是當代神學家巴特對語言文字的看法,這主要可見於其《教會教義學》(Church Dogmatics)卷一第一部第四節《上帝話語的三重形式》(The Word of God in its Threefold Form。根據巴特,上帝的話語以三重形式呈現,彼此互有關聯宣講的話語(the Word of God preached)成文的話語(the Word of God written)啟示的話語(the Word of God revealed)。上帝透過人寫下來的《聖經》和教會中的宣講來說話,與人相遇,因此,上帝的話語是事件,非條文。在這三重形式之中,最核心的是純粹形式的上帝啟示的話語,是神聖的言說-行動(divine speech-act),但只有透過人的言說-行動即《聖經》和宣講,才能認識,因為上帝選擇了其為上帝話語的承載者見證者,在這一意義底下,《聖經》和宣講因而被稱為上帝的話語。24


邓绍光|禅宗与巴特的语言文字观:取道德里达

▲Karl Barth(1967) from http://barth.ptsem.edu/karl-barth/biography


相對於宣講的話語,成文的話語有其獨特的地位。教會宣講的話語必須以成文的話語為內容,《聖經》是上帝已經講出來的話語的見證,是寫下來的宣講,對此後的宣講具有絕對構成的作用。25 這是要防止教會的宣講變成自說自話,巴特這樣說:「《聖經》以及其內容為那種自言自語(self-dialogue)形式的回憶(recollection)設下了自然的界限。」26 他甚至表示:「(上帝)沒有在非成文的傳統(unwritten tradition)中向教會說話;那只是自言自語。」27 自言自語是種自我指涉的行為,而不是見證、指向自身以外的他者。巴特要強調的是,成文的宣講、話語乃見證,「其自身及其本相並非就是上帝過去的啟示。」28 十分清楚,一方面,上帝成文的話語並非上帝過去的啟示本身,但也不能離開成文的話語而認識上帝的啟示。從上帝那方面來說,他要透過成文的話語繼續向人講說話。從成文的話語這方面來說,它見證上帝過去的啟示「(《聖經》)既是上帝的話語,它就對上帝過去的啟示作見證,並且以證據的方式而為上帝過去的啓示。」29


巴特所了解的《聖經》,就是見證「見證意即指向自身以外一特定的方向所指涉的另一位,見證因而是服事這他者,在當中言明他者的真理,當中的服事包括指向這他者」30 巴特特別強調《聖經》作為成文的話語只是「透過其自己」而指向他者31《聖經》這種特性表明了成文的話語啟示的話語之間的關係,為了要讓他者出現、啟示的話語可以被聽到,《聖經》必須隱退其自己。「甚麼時候我們把《聖經》跟這他者、啟示自身等同起來,我們就使得《聖經》成為貧窮及蒙羞。」32《聖經》的權威乃在於它宣稱自己並沒有權威,它讓所見證的他者自己得到當得的權威。33


一方面,巴特指出,那生出《聖經》並讓《聖經》表明啟示的啟示,是一次過發生和完成的,這是指到基督道成肉身的事件34 但另一方面,《聖經》卻必須不斷成為上帝的話語35 當《聖經》要不斷成為上帝的話語那它就要不斷隱退不可成為啟示的攔阻。這當中有一將來的向度在內。巴特明言:

《聖經》是具體的工具,讓教會回憶上帝過去的啟示,呼召教會期盼他將來的啟示,並因此召喚及引導教會為此而宣講及见证。《聖經》是以,其本身及本相並非就是上帝過去的啟示,正如教會的宣講其本身及本相並非就是那被期盼的將來的啟示。36


啟示的將來向度揭露出《聖經》不可能完全呈現上帝的話語。《聖經》見證上帝過去的啟示,但這啟示卻蘊含着對將來的應許,要在教會的宣講中顯明出來。「宣講之為真正的宣講,即將來啟示的應許,只能是重複《聖經》對過去啟示的見證。」37 因此,《聖經》不得不隱退自己讓將來啟示的應許可以呈現出來。在認信「以馬內利」(意即上帝與我們同在)的時候,同時是一回憶過去期盼將來的舉動。「在這信之中,它回憶上帝過去的啟示,並且在這信之中,它期盼尚要來到的將來的啟示。它回憶永恆的道成為肉身以及在他身上所成就的和好,並且它期盼耶穌基督的將來以及從邪惡勢力中得拯救。」38 因為上帝過去的啟示包含了對將來啟示的應許,《聖經》作為上帝話語的見證,就更需要指向上帝的將來,讓耶穌基督的將來及其拯教並不囿於過去,卻是不斷的臨到


我們從上面的分析中得知,《聖經》作為成文的話語,本身並不可能當下完全呈現上帝,它只是一個指示器,但這個指示器又不是可有可無。最終的原因乃在於上帝自己的啟示的方式,使得成文的話語必然以見證、指示器的身份出現。巴特清楚表示:

“上帝隱蔽其自己,藉此——這就是為甚麼我們一定不要嘗試闖入奧秘——他彰顯其自己。”39


因為上帝乃隱蔽的上帝,所以他彰顯他自己,可是,這彰顯並不是除去他的隱蔽,乃是彰顯他乃一隱蔽的上帝。在彰顯之中上帝仍然是隱蔽的上帝。較諸於彰顯,隱蔽總是具有優先性。這隱蔽表明上帝乃奧秘。

“奧秘指的不只是上帝的隱蔽性,更指他以隱蔽的方式做啟示,即一種類似於非直接而不是直接的非透明方式。奧秘是上帝的隱蔽,在當中他正正就在向我們彰顯從而與我們相遇,因為他將不會也不能彰顯其自己除了藉着隱蔽其自己。”40


相應於上帝這種隱蔽先於彰顯的本性及啟示行動,成文話語,套用德裏達的語言哲學術語,必然是以痕跡的身份出現不斷冥化從而成為上帝啟示話語的活動分際;《聖經》的話語之所以成為上帝的話語,乃在於《聖經》的話語以見證的話語而活動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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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表面看來佛教禪宗跟巴特的神學好像風馬牛不相及,沒有甚麼可供比較,但透過德裏達,我們還是可以看見兩者之間有一定的相互發明之處。一方面,德裏達對語言文字的思想幫助我們明白,禪宗所謂的不立文字,其實並非否定文字,而是與不離文字兩行不悖互相補充。當我們以痕跡與冥化的方式去了解文字的本性,則自然明白何以要以不取不舍的態度對待文字。另一方面,巴特的啟示觀向來予人十分顯豁的意味,「上帝已經言說了」(Deus dixit)容易讓人忽略上帝隱蔽的一面。德裏達對文字與存有之間的關係的思想,引發我們重新注意到巴特對成文啟示的分析,並在這一關注底下發現上帝隱蔽的優先性。再者,禪宗與巴特都持守存有或上帝不即不離文字來彰顯其自己的立場。換句話說,他們既沒有肯定文字,也沒有否定文字,而是既肯定文字又否定文字,這是因為存有或上帝的本性以及其彰顯自己的方式決定了文字的特性,相應地,文字即可轉過來以其自身這一特性來既彰顯隱蔽存有或上帝

    

禪宗講當下即是,巴特也講當下之啟示,但在本文的詮釋底下,當下並不窮盡真理,真理並不全然呈現於當下。當下乃一敞開的時刻指向將來,當下也不斷冥化自己而讓將來臨到,正如文字每一刻都在隱退自己,好讓真理或啟示不斷的彰顯、臨到。換句話說,禪宗與巴特雖然同樣視真理與啟示的呈現為存在性事件,但卻是反在場的。存在事件以文字的本性為其特性,因為真理與啟示本身的運動乃是隱蔽與彰顯的互動。這樣一來,任何當下的存在性事件都必然如痕跡般冥化,當下不再是自我圓足、封閉的,而是痕跡。這就修正了傳統那種單只以現在來了解當下的做法。一旦當下是向將來開放的,它定必冥化自己,而成一冥化的當下而非圓足的當下。或要說其為圓足的當下,也只能從其指向將來而得以成立,圓足不在於當下自身,而在於當下離開自身而指向將來。透過德裏達,禪宗與巴特所重視的當下就並非只講現在而忽視將來,反之,將來較現在更優先,使得現在不再由於其自身而成一痕跡的現在。


特雷西表明佛教與後現代的法國思潮最為相近,本文環繞語言文字的本性來進一步表示:在法國德裏達的哲學的啟迪底下,禪宗的思想可以跟巴特的神學作一初步的接觸。至少,我們可以看見,兩者對文字的本性的觀點十分一致,由此而引申出來的存有論上帝觀,亦是相當親近,這特別表顯於存有或上帝在彰顯其自己之時均以隱蔽可能之條件。可以說,德裏達那種歸隱的哲學讓我們可以確定禪宗及巴特均是這方面的同路人同以隱蔽為存有或上帝之本性。這方面的討論尚付厥如,相關的課題仍然有待開展。


邓绍光|禅宗与巴特的语言文字观:取道德里达

David Tracy ‘s photo from https://divinity.uchicago.edu/david-tracy


结语
取道德裏達


文字並非反映、再現真理,文字因而並非透明的,因此,不可執取文字。文字只是一個指示器,痕跡乃指向一恒常隱蔽自己的真理;沒有了這痕跡的指示,我們就不可以對真理有所體會,因此同時不可能舍離文字。


《聖經》作為成文的話語,本身並不可能當下完全呈現上帝,它只是一個指示器,但這個指示器又不是可有可無。最終的原因乃在於上帝自己的啟示的方式,使得成文的話語必然以見證指示器的身份出現。


「上帝隱蔽其自己,藉此他彰顯其自己。」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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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David Tracy,《與他者封話:宗教內部的(Dialogue with the Other: The Inter-Religious Dialogue;Leuven:Peters/Grand Rapid,MI :Eerdmans,1990),頁70。

2. 同上,頁71。

3. John B.Cobb,Jr.& Christopher Ives編,《倒空的上帝:佛教-猶太教-基督教的對話》(The Emptying GodA Buddhist-Jewish-Christian Conversation

Maryknoll:Orbis,1990);Christopher Ives編,《神聖的空與歷史的滿:與阿部正雄進行一次佛教猶太教和基督教之間的對話》(Divine Emptiness and Historical FullnessA Buddhist Jewish Christian Conversation with Masao Abe;Valley Forge:Trinity Press International,1995);Roger Cordless and Paul F.Knitter編,《佛教的空與基督教的三論文集》(Buddhist Emptiness and Christian Trinity: Essay and Explorations;Mahwah,NJ:Paulist,1990)。

4. 有關的討論文章及著作,見John D.Caputo編,《簡要的結構:與德裏達的對話》(Deconstruction in a NutshellA Conversation with Jacques Derrida;New York: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97),頁92-93,注7。

5. 葉秀山,〈意義世界的埋葬——評隱晦哲學家德裏〉,載《葉秀山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2。尚傑認為「胡賽爾〔Edmund Husserl,1859-1938﹞才是最大的『隱晦哲學家』」。見氏著,《歸隱之路——20世紀法國哲學的蹤跡》(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頁5。

6. Richard Kearney,《與當代大陸思想家的對話》(Dialogue with Contemporary Continental Thinkers;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84),頁123。

7. 轉引黃燦然,〈德裏達訪談〉,載《明報》,二〇〇三年一月十四日,D4。

8. 借用陳榮灼的翻譯,見陳榮灼,〈狄裏達的『跡冥論』〉,載《鵝湖學志》1(1988),頁121-137。

9. Jacques Derrida,《哲學的痕跡》Margins of Philosophy;trans. Alan Bass;

Brighton:Harvester,1982),頁66。

10. Jacques Derrida,《言語與現象》(Speech and Phenomena;trans. David B. Allison;Evanston: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1973),頁156;中譯參德希達著,劉北成、陳銀料、方海波譯,《言語與現象》(台北:桂冠出版社,1998),頁228。

11. 陳榮灼,〈狄裏達的『跡冥論』〉,頁129。

12. Derrida,《言語與現象》,頁156(中譯,頁228。)

13. 同上,頁160。(中譯,頁233。)

14、吳汝鈞,《遊戲三昧:禪的實踐與終極開懷》(台北:台灣學生書局,1993),頁53。

15、同上。

16、劉澤亮,〈語默之間: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載《中國禪學》1(2002),頁48。

17、同上。

18、王為理,《人之問:思與禅的一種詮釋與對話》(上海三聯書店,2001),頁130-131。

19、同上,頁132-131。

20、同上,頁141。

21、同上,頁141-142。

22、《大珠禪師語錄》卷下;轉引自王為理,《人之問》,頁28。

23、Martin Heidegger,《路標》(Wegmarken),s.324;轉引自王為理,《人之問》,頁28。

24、John Webster,《巴特》(Barth;Lodon:Continuum,2000),頁55。

25、Karl Barth,《教會教義學》(Church Dogmatics;trans. G. W. Bromiley;G. W. Bromiley & T. F. Torrance eds.; Edinburgh: T & T Clark, 1956-1975),卷一第一部,頁102。另巴特亦說:「宣講所應許的,乃是建基在《聖經》所表明的。」見頁111。

26、同上,頁108。

27、同上,頁105。

28、同上,頁111。

29、同上。

30、同上。

31、同上,頁112。

32、同上。

33、同上。

34、同上,頁115。

35、同上,頁117。

36、同上,頁111。

37、同上,頁117。

38、同上,頁108。

39、同上,頁169。

40、同上,頁165。

41、同上,頁113。

作者介绍


邓绍光|禅宗与巴特的语言文字观:取道德里达


鄧紹光/香港浸信會神學院


鄧紹光,英國聖安德烈大學哲學博士,中國神學研究院道學碩士,新亞研究所哲學碩士;現為香港浸信會神學院基督教思想(神學與文化)教授;著有God’s History in the Theology of Jürgen Moltmann(1996)、《界限與倫理:潘霍華的倫理神學》(2006)、《詞語破碎處:言離道斷的神哲學反思》(2007)、《殺道事件:潘霍華倫理的神學對牟宗三道德的形而上學的批判意涵》(2009)、《教會不在場:崇拜、宣講與牧養的再思》(2009)、《盼望・神學:莫特曼》(2014)、《牧者潘霍華》(2017)。


Andres S Tang,Ph.D., the University of St. Andrews, UK; M.Div., China Graduate School of Theology, Hong Kong; M.Phil., New Asia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hinese Studies; Professor of Christian Thought (Theology and Culture) of Hong Kong Baptist Theological Seminary, author of God’s History in the Theology of Jürgen Moltmann (1996) , Boundary and Ethics: Dietrich Bonhoeffer’s Ethical Theology (2006), Where Word Breaks Off: The Philosophical and Theological Reflection on the Brokenness of the Way/Logos apart from the Word (2007), Killing Logos/Dao: The Critical Significance of Dietrich Bonhoeffer’s Ethical Theology for Mou Zongsan’s Moral Metaphysics (2009), The Absence of the Church: Reflections on Worship, Proclamation and Pastoral Ministry (2009), HopeTheology: Moltmann (2014), Bonhoeffer the Pastor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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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Kimeikei

校订:巴特研究、Imaginist、Lea、Vanci、语石、伶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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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关于德语神学家和思想家巴特(Karl Barth, 1886-1968年)的阅读、思考和写作,致力于传播与反思德语和英语学界对巴特的阅读与研究,致力于参与和推进汉语学界对巴特的阅读与研究。 公号:巴特研究 微信号:Barth-Studi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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