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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旭彤 丨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神学是一条充满冒险的朝圣路



[题图:瑞士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1886—1968)。图片来自https://www.christianitytoday.com/ct/2017/october-web-only/what-to-make-of-karl-barths-steadfast-adultery.html]


文/瞿旭彤



作者按:2014年12月15日,本人受台湾神学院基督教思想研究中心创始主任林鸿信教授之邀,以“且行且思的朝圣路”为题,与神学院全体师生分享了我的留德十年神学之旅。根据录音,张廷玉女士将此篇讲演整理成文。2017年11月,在林鸿信老师和谈妮女士建议下,我开始以讲演整理稿为基础,计划增补和修订出三篇文章。本文是其中第二篇,成稿于2018年3月26日,专门讲述我个人对神学的基本理解。2020年8月初,我写成《我在德国的十年神学之旅》一文,以偿还亏欠《博士论文》专栏主持王雨磊教授多年的文债。其中主要谈及我留德十年攻读神学博士的基本情况、受教师长,以及在撰写博士论文、语言学习和文化融入等方面的感受和体会,但并未涉及我对神学的基本理解。由此,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将此文从旧文档中找出,分享给有意诸君。在最后修订过程中,本文分别得到龙娇利、薛灵美的帮助,特此鸣谢。



瑞士德语神学家卡尔•巴特(Karl Barth,1886—1968)是20世纪影响最为深远的神学家之一,甚至被誉为自圣托马斯(St. Thomas of Aquinas,1225—1274)以来最为重要的基督教神学家。巴特书房工作台前墙壁上挂着一幅画作的复制品,即德国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newald,1470—1528)所作伊森海姆圣坛画(Isenheimer Altar)关于耶稣被钉十架的局部。被钉十架的耶稣触目惊心地居于画面中间,左边是两位哀痛欲绝的妇人(耶稣之母马利亚和抹大拉的马利亚)和《约翰福音》的作者使徒约翰;右边是一手拿着经书、一手指向十架耶稣的先知施洗约翰,他的脚旁是一只背负十架的羔羊。这件以被钉十架之耶稣为指向中心的复制品,数十年如一日,陪伴和引导着巴特的神学研究、思考和写作


瞿旭彤 丨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神学是一条充满冒险的朝圣路

[插图1:伊森海姆圣坛画(Isenheimer Altar)耶稣被钉十架(局部)。原图见https://de.wikipedia.org/wiki/Isenheimer_Altar#/media/Datei:Grunewald_Isenheim1.jpg]


在我看来,这画面可能是对巴特神学的最好图示。巴特一生的思想努力,都是在践行施洗约翰所说的“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约翰福音》3:30),都是在试图从三一且辩证的上帝之道神学的不同角度(创造、和解与拯救)来理解、解释和指向上帝在耶稣基督里的[自我]启示。这启示就是上帝所说的话、上帝的道,即耶稣基督。就此而言,巴特整个的神学工作都是一种指引性的行动,重要的不是他具体多变的神学方案,而是这些神学方案所指向的、启示的上帝。这样的行动,不仅是思想的行动,更是信仰的行动,甚至可以是政治的行动。

而且,这思想、信仰和政治的行动,始终都要走在且思且行的朝圣路上。这条路并非总是显得平坦光明,而是始终充满困难与危险,不啻为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之旅。正如巴特这位伟大的神学榜样一般,每一位基督徒、每一位神学工作者、每一位神学人都要走上这样的“从已经发生的启示,到已被应许、但尚待实现的启示的道路”(巴特语),都要面临着时刻可能出现的困难与危险。

回忆和期待是理解和解释圣经精义的应有要素。旧约的犹太人不断回忆古时被上帝领出埃及地的经历,反省逐渐走向亡国和被掳的历史,并且满怀期待,在上帝审判临到时,还能有希望可以希望,有上帝的恩典与救赎可以仰赖与信任。同样如此,新约的使徒们也是在不断回忆耶稣基督的生平与作为、以及初代教会对他的生命见证,并且满怀期待,在上帝审判临到时,还能有希望可以希望,有上帝的恩典与救赎可以仰赖与信任。

然而,无论是在旧约,还是在新约,这样的回忆和期待不是单单沉湎于自己的过去,也不是仅仅固执于自己的想望,而是要顺从上帝的心意,坚持不懈地走在从已发生的启示出发,前往已被应许、但尚待实现的启示的朝圣路上,并且不顾一切可能出现的困难与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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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2:《天路历程》(Pilgrim’s Progress插画(局部)。原图见https://www.pinterest.com/pin/441563938449883613/]


由此引申,我们可以认为,任何好的神学都应该是走在路上的、朝圣的、并且敢于冒险的神学。一旦某位神学家说自己已达终点,已跟上帝永远在一起,已不再需要面对困难与风险,那么,他所谓的神学就不再是神学,因为他已跟神在一起,甚至与神同一。没有任何困难与风险,就不需要再做什么神学了。而且,所有神学工作者在这条朝圣的漫漫长路上都应该是,而且应该成为一同冒险的同伴。

关于道路,圣经中有不少饶有趣味的、可能给我们带来提醒的金句。我在此只引用三段经文加以说明。

一、 “耶和华说:‘我的意念非同你们的意念,我的道路非同你们的道路。天怎样高过地,照样,我的道路高过你们的道路,我的意念高过你们的意念。”(《以赛亚书》55:8—9)

这两节经文所表达的主旨是,神的道路与人的道路迥然不同。倘若不是神自己将道路启示给我们,那么,人若凭着自己的理性、伦理道德、情感或审美体验等固有能力或先天禀赋,就不可能走上神的道路。而且,这条道路不仅充满困难,也充满风险,特别是会陷入困窘、甚至是犯罪之境,将人意当作神意,将人义当作神义,将人的道路当作神的道路。这样的神学往往出于人的自以为义、自行歧路,甚至自以为神。

二、 “耶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14:6)

这句话可以说是耶稣所指明的、基督徒所应有的思想与信仰(甚至政治)的宣告与行动。我们可以把《约翰福音》的写作宗旨看作是对之前古希腊哲学的整体回应。古希腊哲学的根本问题也可用道路之喻来加以说明,即古希腊哲学家的根本努力就是要走路(ὁδός, way)(那唯一的理性道路或方法,μέθοδος, method)“回家”,要回到与神同在的源初状态,却往往在实际上陷入无路可走的困境或难题(ἡ ἀπορία, aporia)中(这里的古希腊神是自然之神和理性之神)。比如,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of Ephesus,约前535—约前475)所说的向上道路与向下道路本质上是同一条道路。无论是柏拉图(Plato,约前429—约前347),还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他们都是要凭藉人的理性,或通过从上向下的道路,或通过从下往上的道路,打破隔绝,连接神人。

瞿旭彤 丨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神学是一条充满冒险的朝圣路

[插图3:拉斐尔(Raphael,1483—1520)创作的《雅典学院》(The School of Athens)(1509年)局部。原图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8B%89%E6%96%90%E5%B0%94#/media/File:La_scuola_di_Atene.jpg]

但是,此种出自人之理性的连接,对圣经信仰和基督教神学来说,是不可能的,也是充满危害的。只有神自己道成肉身,成为连接神人的道路,我们人才可能走上这条道路,走上神的道路。换句话说,十字架最大的意义之一,或者说圣诞节的核心意义,就是神自己道成肉身,与人同在,成为具体的历史上的耶稣,成为这条具体的道路。我们人不可能通过人的平面努力,走上通往神的道路,而是需要神自己的垂直启示,才能把神人连通起来,并形成一条连通神人的具体道路。

由此,让我们回到《约翰福音》14:6。我们可以说,道路、真理与生命,对人来说,表达的是一种递进的关系和持续的状态。进入道路,不停地寻求上帝已经启示的、但尚未完全彰显、且有待不断认识的真理,然后进入与拥有生命——与上帝同在的生命,并且是丰盛地拥有这样的生命(参《约翰福音》10:10,  περισσὸν, more than sufficient, abundantly)。此处的“丰盛地”这一副词似乎在告知我们,《约翰福音》在回应当时的思想主流诺斯替主义。“丰满”( πλήρωμα, fullness)是诺斯替主义的关键词之一,描述的是其理论中至高的、“丰满”或“圆满”的精神世界。在使徒约翰反对诺斯替主义的神学努力看来,就基督教信仰而言,这样的生命、真理和道路是跟一个特殊的历史事件(道成肉身,参《约翰福音》1:14, πλήρης χάριτος καὶ ἀληθείας, full of grace and truth)、一位特殊的历史人物(拿撒勒人耶稣,参《约翰福音》1:16,ἐκ τοῦ πληρώματος αὐτοῦ, from his fullness),及其特殊的历史作为(宣讲福音、被钉十字架、死里复活)紧密关联在一起的。对神学工作者充满冒险的朝圣路来说,这一特殊的历史事件、这一特殊的历史人物、这些特殊的历史作为,具有极其关键和殊为重要的奠基、建构和规范意义。

三、 “我们在这里本没有常存的城,乃是寻求那将来的城。”(《希伯来书》13:14)

这段经文最清楚不过地说明基督徒生活和基督教神学的朝圣特性。一旦走上朝圣的道路,就意味着,我们在这条道路上的停留只是短暂的逗留,我们所寻求的乃是神在耶稣基督启示里所应许的、那将来的天城。在世间,在且思且行、又充满冒险的朝圣路上,我们没有永恒的栖息之所和精神家园,不能留恋过去,执着现在,而是要勇于前行,朝向将来,从而更新过去,转换现在。

这样的神学道路不仅是一场朝圣之旅,而且也是一场冒险之旅,不仅需要怀有朝圣之心,更要有敢于冒险的勇气。专门从事神学工作的前提是相信上帝。不少人接受信仰,可能是因为相信或者感受到上帝是爱。不过,在我看来,对上帝的信仰首先意味着,相信上帝是真理。或者说,上帝既是爱,也是真理。如果上帝是真理,那么,上帝的真理就肯定经得起人的考验,或者说,至少肯定经得起人的理性可能带来的种种批判。一个经不起批判的信仰,很有可能是虚假的,甚至是有害的。对基督教信仰的批判来自方方面面,比如哲学、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生物学等等。我们所谓的信仰——这是它面临的最大风险之一——到头来其实只是我们自己的东西,正如德国哲学家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1804—1872)所说的“神学就是人类学”,只是我们自己的出身、性格、经历、反应、想法、愿望和情结等等的投射。如果不把这些批判掉,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信仰的究竟是什么。这是从否定的方面说。

从肯定的方面说,如果上帝是丰富的真理,实在属于上帝,那么,实在本身就应该是多层次、多维度和多方面的,就允许我们人针对不同的层次、维度和方面,以相应的特有方式方法,研究实在的这些层次、维度和方面。神学就是这样的一门科学,有着特定的研究对象或领域,有着由这一对象或领域所规定的特定研究方法,有着批判性的检省方式。就这正反两方面而言,神学都可以说是一场冒险之旅,要面对来自上帝的根本性批判,也要经得起人的各样批判,而且更是一场朝圣之旅,要去追求上帝已经启示的、但依然有待认识和领会的真理。

每一位基督徒都应该学习神学,但是,并不是每一位基督徒都要成为专业的神学工作者。这取决于信仰个体有没有感受到神的呼召,信仰个体的兴趣与才能有没有成为上帝愿意祝福和使用的恩赐。如果想要成为一名神学工作者,或者说,想为教会提供理论思考,与教会进行互动,并对教会或出于意识形态、或出于宗派传统、或出于个人考量的想法和做法提出神学批判的话,那么,神学同样有可能成为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

首先,要想在神学院或大学里拿到教职,并非易事。因为所思所想所说所写的,可能与现有的相冲突,现有的往往相对固定化和体制化,有着想要延续和传承的传统和情怀(这当然是值得尊重、而且无可厚非的),因而可能缺乏活力和空间。正如我们在新约圣经中所看到的记载一样,初代教会的形态从对属灵恩赐的强调,慢慢转变为使徒教会对管理和体制的强调。做神学的使命之一就是,要不断提醒教会,不断努力回到使徒时代,回到《使徒行传》中灵动鲜活的、追求真理和实践信仰的生命状态和群体生活。这样一来,不断发出提醒和批判的神学家,尽管有着为教会服务的火热心肠,对不少教会来说却可能是比较麻烦的,甚至会被看作是来捣乱搞事、制造不安的。

其次,要想拿到教职,得有真才实学与看家本领,受到认可,另外还要有神的恩典与机遇,以及华人传统特别看重的关系。不过,一位基督徒神学工作者所要建立的根本关系,是与上帝的关系。这才是最为重要的关系。如同《言》21:1所说:“王的心在耶和华手中,好像垄沟的水随意流转”。如果是上帝所看重和使用的人,就可能会有最好的关系,有恩典、有机遇,可以得到最好的知识装备,可以有真才实学去拿到教职,为教会服务,甚至给教会“捣乱”。

在具体的处境下,神学工作者往往需要开展教学、进行研究、服事教会、服事学生,还要照顾家庭,常常处于一种难以聚焦、分裂四散的状态。主要在哪方面服事上帝,服事上帝的起初呼召又在何处?教会或神学院是不是有必要给专门进修或从事神学工作的人有更好的空间,让他/她们能以独特的方式来服事上帝的教会,服事神学院?上帝把我们放在什么位置,要让我们去做怎样的事情,这在乎祂的主权、大能和心意。

每个人会有其具体不同的呼召、使命和责任。不是我们在建造上帝的国、建造上帝的教会,而是上帝自己带领我们跟祂一起,为神国的缘故,以上帝自己的方式引导着我们的期盼与参与,让我们在具体的时空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我们人手所做的工,最关键的还是要回到施洗约翰和神学家巴特信奉和践行的八字金句:“他必兴旺,我必衰微”。这应当是每位基督徒、每位神学生、每位神学人在各自充满冒险的朝圣路上的最好宣告和具体行动。

瞿旭彤 丨 “他必兴旺,我必衰微”:神学是一条充满冒险的朝圣路

[插图4:卡尔·巴特的书桌。图片来自http://barth.ptsem.edu/karl-barth/the-karl-barth-archive]


此文首发于《世代》第11期(2020年夏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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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思且行的朝圣路,

与君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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