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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昨天早上起来,就看到一个读者朋友在微信上给我留言,询问我关于学英文以及到美国开大货的事。
这个读者朋友姓李,暂且叫他李大哥吧。李大哥说,他20多岁到广东打工,开了二十多年大货车。疫情爆发以来,特别是今年,几乎没有业务,养家糊口的压力很大。
“有人告诉我到美国开大货车很挣钱,一年可以挣六七十万人民币。我想学好英文后去试试,这边感觉没什么活路了!”
我问了他的年龄,48岁,英文基础,零。我帮他分析了一二三,坦诚地说,以你目前的条件,可能去美国不是一个比留在中国更好的选择。
他有点沮丧,同时又释然了。“我相信你说的,那我就不考虑这个问题了,踏实在国内待着吧。”
和李大哥没有见过面,但凭直觉,我觉得他是个好人。他是河南人,和高耀洁先生是老乡。他一直关注我公号上所有关于高奶奶的文章,经常留言。2020年,他给我转了几百元人民币,让我转交给高奶奶。怕我怀疑他的动机,他甚至拍了自己的身份证传给我。从身份证上的照片看,他是一个朴实憨厚的中原男人。
后来,他因为女儿青春期叛逆的事情很苦恼,和我有过一些交流。看得出来,他是个好父亲,愿意对自己的女儿付出爱,虽然有时方法未必得当。
就是这么一个有爱心的男人,因为严苛的防疫政策,今年基本入不敷出,生活非常窘迫。我理解他,货车司机常年跨省行车,受疫情影响最大。目的地去不了,家也回不去,只好被迫滞留在路上,基本的吃喝拉撒都成了问题。
之前看过一个视频:一个货车司机说,他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内裤只能翻面穿,后来附近小卖店开门了,才买了矿泉水洗内裤。“我已经受不了了,恨不得现在就死去!”他声嘶力竭地喊。
想着李大哥也是这些大货车司机中的一员,生活如此艰辛,心里着实为他难过。难过的同时,也感到震惊——当下中国,不但是富人阶层和中产阶级,就连李大哥这样的底层民众,居然都想“润(run)”了!
润,已经成为这片土地上很多人心底的声音或者准备动作了。它是大众情绪的一种显现:沮丧,绝望,同时渴望改变。
二
今年四月以来,海上传奇碎成一地玻璃渣,辉煌不再,很多平素被掩藏起来的丑陋、拙劣和局促都显现出来了,一些华丽丽的幻象瞬间被打破了。有点思考能力的人都明白,这个春天是一个分界点,过了这个界,从前的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怎么办?两个选择:留下,把自己当成河床上的一块石头,任海浪冲刷掉棱角,变成一块光滑、没脾气的鹅卵石;润,以命运为弓,把自己当成一枝箭射出去,能射多远算多远。
前天晚上,一个在上海做律师的读者朋友告诉我,他已经在办理杰出人才移民,准备“润”到美国。“我如果单身一人,一定留在这个国家,为它做点什么。但是我现在有老婆孩子了,我想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环境中。”
他对未来的美国生活满怀憧憬,态度乐观。他说自己有一定的积蓄,即便短期内不工作,维持基本的物质生活应该不成问题。待生活安定后,可以延续原来的职业,做知识产权方面的律师业务。
我告诉他,你要谨慎乐观,因为“润”了之后,你可能会发现,你去的那个地方未必如你当初所想,它一样有不完美之处。而且,中美两国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管理系统完全不同,你肯定会碰到新问题,需要面对和解决。
分享一下自己这八年多美国岁月的心路历程吧。
2014年我辞职离开国内时,虽然满怀不舍,但还是对新生活充满了美好想象。之前,我们看过无数关于美国的小说和电影,这个国家如神一般存在。在我们70后的心目中,美国简直就是一座屹立在山巅的灯塔之城。
记得在武汉上大学时,学校周围有几家录像厅,经常播放美国电影,比如《人鬼情未了》、《闻香识女人》、《死亡诗社》、《卡萨布兰卡》、《廊桥遗梦》等。我们宿舍里的几个女生经常不上晚自习,泡在录像厅里,一部接一部地看,对电影中的美国满了憧憬。
同宿舍的一个女孩“中毒”很深,以致后来中文书基本不看,只看英文书。毕业几年后,她终于如愿去了美国留学,后来成了一名会计师,但是前几年还是回国了。她说自己英语没有问题,也嫁给了一个美国人,但是和美国社会依然觉得很隔膜。只有在读南怀瑾书籍的时候,才感到一种血脉贯通的自在。
几年前,她带着儿子隐居在四川青城山。这是后话了。
和她一样,过去八年多,我对美国也经历了从盲目喜欢到客观审视的过程。以我的个人体会,变化是以2018年为分界点的。
2018年之前,中美交好,经济贸易交流活跃。最明显的表现是,纽约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店里,华人面孔攒动,到处都能听到有人在说普通话。会说中文的营业员一看到华人就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两岸教育和学术交流畅通无阻。我家公寓窄窄的沙发上,睡过好几拨国内来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美国人普遍对华人比较友好。有一年夏天,从国内回来入境时,碰到一个心情大好的女性移民官,甚至对我展颜一笑,夸赞我的民族风耳坠好看。
那些年,我产生一种幻觉,觉得中美关系永远都会这样延续下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
变化是从2018年开始的。当时中美打起了贸易战,两国交恶,美国的社会气氛不似原来那么轻松了,一些民众对华人的敌意也慢慢增加了。
从那年夏天开始,连续两年,在国内过完暑假返美入境时,我和女儿总要被叫进“小黑屋”,工作人员在电脑上一通审查后,才放我们出来。
我去镇上邮局寄东西时,一个西裔工作人员头一秒还与一个白人女性开玩笑,笑容灿烂,下一秒到了我,就换成一张冰霜凝结的脸。
我知道,一些东西在慢慢发生变化了。
过去这些年,枪击案、因种族歧视、堕胎、同性恋等议题引发的抗议不断,让我看到了美国社会幽暗的另一面。特别是疫情以来,民间社会的撕裂、两党的不合一、疫苗的政治化都让我看到了美国政治的丑陋之处。特别是去年一月暴徒冲击国会事件,更是凸显了部分美国民众狂热无脑的非理性情绪,让我窥见了这个国家之前不了解的一个侧面。
于是,美国从我青年时期设立的神坛上跌落下来了,我开始对它进行了客观审视——美国确有美好之处,但是并非完美。就连纽约时报评论员Bret L.Stephens都说:“在美国,这是一个悲观的季节——事实上,是一个悲观的时代。”
他甚至刻薄地说:“即使没有日常的迹象让你想到卡特时代的通货膨胀,这感觉也已经很像另一个卡特式的萎靡时代,再加上一个不受欢迎的总统,他往往会激发更多的同情,而不是信心。”
三
五年前,若是有人征求我移民美国的建议,我会告诉他:移!贫贱也得移。
经历了过去八年多美国社会的种种变化,现在若有人再问起这个话题,我会劝他慎重考虑:你在国内得到的一切,可能会在美国失去,比如语言运用的自如,在母语文化中的自在,亲情的温暖,等等;但是,你在国内失去的一切,也许在美国会得到,比如某方面的自Y。
不过,当你疲于谋生的时候,某些自Y对于你来说,可能会像挂在衣柜里的晚礼服,看上去很华丽,其实基本没有穿的机会。
2018年的一天,我去纽约法拉盛的世界书店买完书后,到附近一个美食广场吃饭。一个坐我旁边的六十多岁的阿姨看我在吃鸭血粉丝,问我好吃不。然后我们聊起来。阿姨说她来自黑龙江,以前在一家国企工作,后来下岗了,靠领低保度日。后来听人说美国好挣钱,就拿着旅游签证来了,之后滞留不归。
来了以后,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由于不会英文,她只能在一个医疗楼里帮人打扫卫生,一小时不到十美元。每天工作9个小时。“每天累半死,挣不了几个钱,吃碗面都要先瞅瞅价格。”几年前,她生了一场病,两个儿子来美国看她,劝她回去。但她觉得自己没混出什么名堂,怕邻居笑话,所以还是留在了美国。
“以前吃完晚饭后就去跳广场舞,没什么钱,但日子过得不辛苦。现在太辛苦了,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阿姨叹气。
我问她这些年去过纽约哪些地方。阿姨不好意思地说,去过一次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去过一次布鲁克林桥,去过几次唐人街,其它地方都没去过。我看到她斑白的头发,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心酸了半天。我说,阿姨,今天碰到你也是缘分,我请你吃碗鸭血粉丝吧。
她的眼睛一亮,但随即摆摆手,“你们年轻人挣钱也不容易。”然后就离开了。
我看到她走到旁边的包子铺,买了一个包子,然后上了电梯,消失在一群肤色各异的人群中。
我知道,对于阿姨这些艰难谋生的社会底层来说,她拥有某些自Y,比如安心待在自己的家中,不用担心有人破门消sha;上街时不用担心警察把她拉到郊区筛沙子;生病时被拉到医院,医生不会因为她没钱而拒绝医治……但是,她也有很多不自Y,比如买碗鸭血粉丝的不自Y,远离亲人的孤独的不自Y,不会英文的不自Y,了解和参与美国社会运作的不自Y,等等。
自Y这块”饼”很大,但由于自身条件的缺失,以及少数族裔在美国社会政治地位较低的现状,她能享受到的,其实只有那么一小角。
那么,有钱,英文好是否就意味着可以享受一切的自Y?未必。
我所在的小镇因为学区好,这几年搬进了很多华人。他们大多是留学后留在美国的,有着体面的收入,或者是国内来的新移民。对于前者来说,语言不是问题;对于后者来说,钱不是问题。可是,我在几个微信群里发现,他们平时的聊的话题无非是孩子爬藤和吃喝玩乐,几乎没有什么让我眼睛一亮的社会公共话题。
去年12月,我把庆祝高耀洁先生生日活动的通知发在一个群里,竟然被一个群友“教育”:高是有争议的ZZ性人物,这是生活群,不要把此类和ZZ有关的信息发在这里!
一个只关心眼前那点现实利益、不关注社会公共议题、没有大格局的族裔,不管“润”到哪里,其实能享受到的自Y并不多。因为他们拒绝去拓展更广阔的天地,争取更多的自Y和权利。
四
四月以来,由于海上发生的林林总总,很多人都在热议1952年从沪上出走的张爱玲。她对时势见微知著的敏锐洞察以及当机立断的果敢让人佩服。唐云教授在他的文章《沪上再无张爱玲》里说,张爱玲出走后,从此沪上没有了穿旗袍、抹口红的张爱玲,只有霓虹灯下的哨兵。
没错,张爱玲“润”的时候非常潇洒,甚至书稿都没带,就跑到了香港,后来辗转到了美国。可是,她“润”了以后的美国岁月,似乎不是那么美好。
张爱玲在美国时最信任的朋友,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夏志清先生在多年前一次接受采访时回忆,“张爱玲刚到美国时,到麦克道威慈善文艺营免费吃住写作,但期限很快就到,她的英文小说《粉泪》也失败了。后来胡适介绍她去哈得福特文艺营,我再介绍她去麻州赖氏女子学院研究所专心翻译清代小说《海上花》,时间都不长。我后来推荐张爱玲到加州伯克莱大学当了短期住校作家。但是都没有解决她的经济困境。“
还好命运出现了一点转机。1961年,夏志清的英文著作《中国现代文学史》出版了,他把张爱玲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称张的小说《金锁记》是“中国自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并作出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齐平的评价。此后,在海外沉寂多年的张爱玲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中。
之后,夏志清和台湾《皇冠》出版集团平鑫涛、香港作家宋淇一起协力,陆续再版她四十年代的小说。虽然版税有限,但总算可以维持生活,不需四处颠沛流离了。
但是,张爱玲后来出现幻想症,总是认为跳蚤到处跟着她,前后搬了180多次家。她根本没有家具,拖着一大堆纸袋不断四处搬家,结果把自己翻译了十几年的《海上花》手稿弄丢了。
1995年9月8日,适逢中秋,张爱玲在洛杉矶的公寓里去世,几天后才被发现。走时家徒四壁,屋里连一张写字台也没有,只有一个旧床垫。面容清瘦的她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
一代民国才女,就这样在异国的土地上走完了薄凉一生的最后一程,让人唏嘘不已。她留下了那句著名的“人生就像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其实就是她本人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夏志清说,张爱玲原来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定居纽约市,东山再起。“但是她太穷了,又不肯做写作之外的事,怎么可能在纽约生存呢?我有时想,如果她生活在纽约,可以写写第五大道,时代广场,林肯中心这些有血有肉真实的美国大都市生活,可她来美后一直在小地方生活,孤陋寡闻,拒交朋友,总是独自埋头写些三四十年代旧上海的东西,虽然她英文好,但美国人是不要看的呀!张爱玲对现实的社会和人失去了兴趣,这是她的致命伤啊!”
作为一个中年被动出国的文字工作者,作为一个和张爱玲一样性格敏感的女性,我太理解她的感受了。我们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了几十年,它已经铺陈了我们生命的底色,这导致我们很容易沉湎于过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忽略了外面的世界和当下的风景。
况且,由于中国文化的长期浸淫,中国文人的骨子里头难免都有家国情怀,它让你不由自主回望那片土地。哪怕知道它里面住的义人可能不足十个,哪怕知道一回头可能就会像罗得之妻一样,变成盐柱,但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望。
30多年前,一个刘姓记者本来在美国做访问学者,但是由于他在一个突发的历史事件中勇敢发声,所以回不去了。后来,他定居在新泽西美丽的小镇普林斯顿。
虽然“进亦忧,退亦忧”,但他终日念兹在兹的,仍是那片土地。每次,只要有来自大陆的中国人,他都急切想从TA那里了解中国国情。不管对方来自何方,身份何属,也不管社会地位高低,只要他知道,只要能够前去探望或请到家中来,他必定这样做。
2005年,他在弥留之际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将来,……想起今天……这样的日子……,会非常……有意思。
他曾经希望将来在自己的墓志铭上刻下这一行字:“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说了他应该说的话。”但是最后未能如愿。五年后,他的在北京门头沟天山陵园的坟墓,只被允许是无字碑。
在异国漂泊的18年里,他如此想念那片土地,渴望有朝一日,可以和从前当记者时一样,坐在乡村或城市的路沿上,随便和一个路过的老农民或其它路人聊天。
很多年后,从他的自传中读到这些细节,我的眼睛湿润了。即便身体“润”到了天涯海角,即便最后客死他乡,但是一些与灵魂有关的东西“润”不了,它永远留在了那片土地上,留在了秦砖汉瓦的缝隙里,留在了鼓角筝鸣的叹息中。
它不时提醒你的来处,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