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6年夏天,我对父亲做了一个多月访谈,他把自己的坎坷一生全部倾倒出来。其中,他对“文革”的追忆颇有历史价值。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管窥由北京发端的“文革”巨浪是如何冲击南方的一个小山城,那一代年轻人的命运是如何一夜间急转直下,个人在政治的旋涡中是如何身不由己。历史不能被遗忘。以下节选父亲的口述史片段与读者分享。
2016年夏天,我对父亲进行访谈。
夏日的微风刮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梧桐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鸣叫。15岁的父亲,左手拎着一床旧棉絮,右手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几件衣服和几本书。
他回头看了一眼学校的布告栏,上面贴着几张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写着:打倒走资派刘少奇!打倒邢桂山校长!
那是1966年。“文革”爆发了,父亲所在的福建省屏南县第一中学,红卫兵把校园搅得天翻地覆,所有的课都停了。奶奶从乡下跑到县城,把正在读初一的父亲叫回去了。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校园,回到了家乡,一个位于大山深处的小山村。
50年后,2016年夏天,我从美国回家乡过暑假。在门前河水的呜咽声中,在厅前兰花的幽香里,65岁的父亲追忆了那段疯狂的岁月。
1966年5月16日,中央发布了《五一六通知》,标志着“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很快,学校一个叫吴某的高中生刷出了第一张大字报,说邢桂山校长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当权派,应该被打倒。大家感到很新奇,都围过去看。因为在很多人心中,校长是一个大官,恨不得巴结讨好他,怎么能写大字报批判他呢?
我感觉这个世界和以往不一样了,天天往图书馆跑,看《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又有什么新的社论。忘了是哪天,我看到社论批判吴晗、邓拓,同时还提到毛主席的指示,革命小将斗争的大方向是正确的,即使犯这样那样的错误,也是难免的。
当时在我们心中,毛主席简直就是神,他说的话、做的事绝对错不了,谁也不能反对他。老师上课时也是这么说的。记得上小学时,有个同学出于好玩,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了一行“毛主席死了”,后来全校调查了好长时间,抓到了这个同学,勒令退学。
学校开始进入“文革”状态,学生们很兴奋,根本无心上课。母亲听说了学校的情景,怕我出事,想把我叫回去。同村两个读高中的孩子告诉她,人民日报社论都支持“文革”了,这事错不了。她这才放心地让我留下。
我也投入火热的革命中。7月,我看了《人民日报》的社论,大意是,有些地方之所以“文革”发动不起来,是因为背后有鬼。我们不能怕鬼,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我看了很兴奋,刷出了全校第二张大字报,主题是“不能怕鬼”,然后引用了《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社论的一些话,自己再发挥一点,鼓动大家再大胆一点。
大字报一共两张,贴在教学楼后面的墙上,很多人过来围观,还在上面签名。在15岁的我看来,毛主席的话都是对的,《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是代表毛主席的,上面登的东西肯定没错,我们必须要照办。回头想想,这种“洗脑”有多可怕!
当时俞某是屏南县宣传部部长,也是“文革”工作队队长。他看了我的大字报后,让人抄下来,准备印刷一批下发全县。我的作品第一次“发表”,心里还是挺高兴的。(笑)
很快,学校初中部和高中部成立了红卫兵组织。从那时开始,学校开始乱了。老师和学生的身份似乎颠倒过来,老师对学生很谦卑,而学生对老师很嚣张。每天上课,老师一进教室,就低眉顺眼地说自己水平有限,如果讲得不好,请大家多包涵多指教。即便学生在课堂上捣乱,他也不敢吭气。
而学生,动不动就把老师揪出来批斗。当时学校要盖修的教学楼,学生就把老师拉到那里挖土,自己在旁边当监工。
平时对学生进行变相体罚、态度比较凶的老师,以及学生看不惯的老师都遭殃了,红卫兵加倍批斗他们。我的生理老师是个女的,教到“人体结构”那一课时,她说,如果你们抱着科学的态度,我可以脱光衣服给你们上课,让你们了解一下人体结构。这在当时是非常惊世骇俗的。“文革”开始后,红卫兵就以侮辱学生为由,批斗她。
有的老师喜欢培养学习好的学生,红卫兵就说他培养“白专”(与之相对的词是“又红又专”)学生,批斗他;一个数学老师长得很斯文,文质彬彬的,红卫兵看不顺眼,就说他是资本主义分子,也批斗他。
每次批斗老师的流程是,红卫兵冲到老师家中,把他们揪出来,给他们戴上高帽,前面挂个牌子,上面写:资产阶级走狗等等,然后押着到处游街或者押到台上。整个过程,老师必须要低着头,如果不小心抬头,就被红卫兵按下去,甚至要挨打。听说校长邢桂山被高中部的学生用木棍打,但我没有亲眼看到。
学校乱套了,没有人来上课。学生三五成群,有的写大字报,有的批斗老师,有的在演讲,很少有人不被卷进去的。但也有几个头脑冷静的同学,他们躲起来读自己的书,不参与政治。黄建磐就是其中一个。他学习成绩很好,后来考上了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成为数学家。他一直是屏南一中的传奇人物。
我的任务是写大字报。那时毛笔和纸都不要钱,可以到学校领。我一开始不敢写,觉得自己的毛笔字写得不够好,后来因为一直写,就不害怕了,抓起毛笔或扫把就写,想到哪写到哪。前后写了半年,我的毛笔字就是在那时候练出来的。
记忆中,那时学校到处都是大字报,似乎整个学校都被大字报淹没了。如果批斗哪个老师,大字报就贴到他的家或者办公室门口。
那时我年轻无畏,什么都敢写,只要灵感一来,抓起毛笔就唰唰地写。一次,教地理的余老师的儿子和另外一个绰号叫“阿梦弟”的学生打架,余老师介入,父子上阵,最后还是被“阿梦弟”打得落荒而逃。我在现场观战后,回家写了一张“余锋父子力战阿梦弟”的大字报,活灵活现描绘了他们交战的三个回合。大字报贴出后,大家笑得前俯后仰。余老师也去看了,一脸无奈。
1986年,我女儿也上了屏南一中,余老师是初一年段的段长,还教我女儿地理。我送女儿上学时见到他,他老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叫他“余老师”,他没有认出我是谁。我想起以前写大字报的情景,觉得挺不好意思的。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什么,他第二年就患病去世了。
1967年5月17日,《人民日报》全文发表《五一六通知》,宣布成立“文革小组”,这意味着“文革”在全国铺开了。听说福州已经发动起来了,叶飞(注:时任福建省委书记,文革”开始后,被诬为“福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冲击和监禁)已经被批斗。消息传到屏南,大家热血沸腾——省城都开始了,我们还等什么!
工人也开始造反了。农具厂、建筑社、农场成立野战司令部(简称“野司”),红卫兵主要分成两派:一派是干部子弟成立的屏南红色造反司令部(简称“红屏”),它是保皇派;另一派是平民子弟成立的新屏造反司令部(简称“新屏”),是造反派。两派是对立的,工人多数是造反派。
“新屏”人数多,势力大,所以就围攻了县委。那天早上,大概有三四百个学生围在县委门口,红卫兵头目冲到县委办公室,说要找领导。县里领导早就躲起来了。办公室主任很紧张,请我们到食堂吃饭,有粥和花生米,看上去挺好吃的。但红卫兵们不为之所动,还是坚持要领导出来对话。等了半天,领导还是没出来,有人开始翻砸办公室里的东西,弄得乱七八糟的。有的当场写大字报,到处贴,还喊口号:打倒某某某,群情激愤。等了半天,领导还是没出来,大家只好散去了。
次日有传言说县委通知了公安局,围攻县委的学生都上了黑名单。大家很生气,写了大字报贴在街上,号召大家起来保护革命小将。
我也拿了一脸盆墨汁和一把毛笔,写了一张大字报,题目是“十五个为什么”,具体内容现在忘了,大意是说县委领导心里有鬼,所以才不敢接见革命小将。
县城开始乱起来了。“红屏”和“新屏”见面就要吵架,有时甚至打起来。在路上见面打,在食堂见面也要打。因为要动用武力,所以那些身体强壮、个性张扬、擅长打架的同学特别受到推崇,而那些为了革命与父母划清界限的同学更是让我们佩服。
记得有个女孩叫王榕,她参加造反派“新屏”,父亲是县武装部部长王某某。她穿着绿色军装,扎着皮带,一上台,就激烈地控诉父亲生活如如何腐败,发誓要跟他划清界限。她一边说,一边喊口号:打倒王某某!大家在台下用赞赏的眼光看着她,觉得她很了不起,居然敢与自己的父亲划清界限。
当时,有的夫妻因为分属两派,最后导致离婚。有的兄弟派别不同,反目成仇。可以说,社会四分五裂的,乱了套了,学生不像学生,工人不像工人,老师不像老师。大家三五成群,写大字报、辩论、打架,其他正事都不干了。
过了一段时间,屏南在外地上大学的学生回来了,组织了扶贫联络站,全面推动“文革”。其中从北京回来的学生信息特别灵通,经常告诉我们江青说什么了,张春桥说什么了。我们听了,觉得很过瘾。
不过这个阶段基本还是文斗,武斗还没开始。不久,一个在武汉某大学教书的陈教授回到屏南,他在十字路口的台上大讲外地“文革”的进展情况,台下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我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围听。陈教授说,外地已经开始批斗高级别的干部了,屏南怎么还没动静?大家听了,倍受鼓舞,摩拳擦掌。当时我想,这么有学问的教授都出来革命了,跟着他肯定没错!
接下来,县城更乱了。红卫兵无所顾忌,说要去砸烂公检法。高中部的学生还想去没收公安局的枪支,后来中央下了一个文件,禁止这种行为,他们这才罢休。当时红卫兵还冲击了好几次县委,但由于公安局的保护,无法接触到县委领导。听说外地有些地方为了保护县委领导,假装把他们投进牢里,让红卫兵无法接触到他们。
可以说,当时政府机关基本瘫痪了,只有一两个干部值班。县委书记和县长都躲起来了。
街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大字报刷出来,路过的群众都在仰头看大字报。不同的派别经常吵架、打架。经济很萧条,只有国营的店还开门,其它小店基本都关门了。
那时完全是政治挂帅,只要积极参加政治运动,工人可以不干活,学生可以不学习,没有人敢管。家庭成员争吵不是因为家庭琐事,而是因为派别不同、思想不同。整个社会都乱哄哄的,陷入无序状态。
“文革”中,如果家庭成分是贫下中农,就会很吃香。我的养父是中农,但是我生父是地主成分,所以我要小心翼翼地隐瞒身份。好在那时很多人不知道我的身世,都认为我是中农身份,所以情况还好。
彭某是高一学生,他想组织一个成分是干部子弟的红卫兵组织。他觉得我表现好,又是中农,是可以团结的对象,问我参不参加。我很高兴他们没有排斥我,但最后还是没有参加,而是与高中部的黄某、薛某等四人共同成立一个“毛泽东红卫兵”组织。我们招了三十多个人进来,算是人数比较多的派别。学校当时有二三十个这样的红卫兵派别,最后都分属“红屏”和“新屏”两派。
当时学生都很相信《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宣传,听说资产阶级要复辟、剥削阶级要卷土重来,感到很可怕。而且毛主席说了,事关国家变色,百万人头即将落地,我们觉得保卫毛主席是很光荣的事情,愿意舍身赴死。读书的事情,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回头想想,觉得我们这代人真是生不逢时,那么好的青春时光,居然浪费在政治运动中了。如果能上大学该有多好,不但自己会变得聪明,而且整个国家和民族都会因此受益。
可是在那样疯狂的社会,强大的宣传机器天天洗脑,我们都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脑袋都长在别人身上了。现在想起来觉得太遗憾了!
好笑的是,当时自称有点知识的学生都很疯狂,对“文革”几乎没有不同的意见,反而农民很清醒,用常识判断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养父没读过书,但他却私底下对我说,干部被批斗,生产没人抓,老师被批斗,学生没人教,自古以来哪有这样的事,这个社会太不像话了!
这个阶段持续了半年多。1967年,江青在武汉接见河南群众组织代表时提出“文攻武卫”口号,全国纷纷成立“文攻武卫指挥部”,武斗更激烈了,局面非常混乱。屏南也是如此。保皇派“红屏”和造反派“新屏”经常打架,听说还死了一个人。最后“新屏”战败,退到了双溪镇。
事件发生的前几天,母亲跑到县城,说父亲清理垃圾时脚底被钉子扎了,溃烂了很久,不能下地干活,家里柴都烧光了。她让我辍学,回家干活。
当时学校基本停课了,留下来没有太大意义。我拿了被子、几本书和几件衣服,就回乡下老家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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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