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2016年夏天,我对父亲做了一个多月访谈,他把自己的坎坷一生全部倾倒出来。其中,他对“文革”的追忆颇有历史价值。从他的叙述中,可以管窥由北京发端的“文革”巨浪是如何冲击南方的一个小山城,那一代年轻人的命运是如何一夜间急转直下,个人在政治的旋涡中是如何身不由己。历史不能被遗忘。以下节选父亲的口述史片段与读者分享。(林世钰)
当年那个15岁的返乡少年,如今到了“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七十岁。回首前尘,往事并不如烟。(2019年11月 摄于福建省屏南县村头村)
我是怀着一种迷茫的心情回到家乡的。局势这么乱,家里这么穷,前途在哪里,我不知道。
回到家里不久,一件事情震惊了我:头一年,驻扎在村里的县特派员张贵宣布,屏南、建瓯、政和三县有一个反革命集团,为首的是我表哥,一个在建瓯县山沟沟里教小学的青年。他已经逃走了,公安部门四处通缉他。
我见过这个表哥,心想:怎么可能?表哥文质彬彬,是个老实巴交的教书匠,从来与政治没有一丁点关系。
很多年后,表哥的案件平反了,他告诉我当时的经历:他四处逃亡,甚至在大雪天躲到山里,住的是茅草屋,冻得瑟瑟发抖。他父亲每天偷偷给他送饭。为了不被别人发现,把鞋倒着穿。后来村干部和公安局放火烧山,想把他逼出来。还好,他头天晚上梦到一个老人告诉他,第二天有人要来抓捕他,所以提前跑了。
表哥逃到了附近的福安县(现在的福安市),隐姓埋名,在街头给人画像,混一口饭吃。他害怕因为他的逃亡,家人受到连累,于是给他家乡的人民公社写了一封信,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找他家人的麻烦……结果公安局根据邮戳上的地址把他抓住了,印象中判了六年。
出狱时,他已经40多岁了。人生最好的时光都在逃亡,所以一直未婚。因为梦见一个老人对他的指点,他相信那是佛在帮他,所以出狱后开始信佛。他住在海拔很高的岭头村,后来一直募捐修建寺庙。五十多岁时,他娶了一个寡妇,生了一个女儿,晚景还算不错。
除了我表哥,让我更吃惊的是,人口一千多的路下村,被打成反革命的竟然有二三百人,几乎占了三分之一!
当时回到村里的学生有12个,为了让我们这些人接受教育,大队干部给我们上了活生生的一课。
一天晚上,大队干部通知我们回乡知识青年到大队观看批斗“反革命分子”。我去了,现场十分恐怖。一开始,全场干部群众高喊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声音震天动地。几十个民兵背着枪走来走去。表情严肃。一会儿,他们押上来一个60多岁的老人,他的双手被绑起来。听说他是富农。
民兵把他扔到台上,问他家里是否有枪,老人摇头说没有。
台下有人大喊:“不老实就斗他!”几个民兵抬出一条杉木,穿过老人背后的绳子。四个人抬起来晃悠,老人疼得惨叫,脸上的汗珠一直往下流,不一会就晕过去了。
又有人喊:“他装死,拿水泼他!”有人拿来一盆水泼到老人头上,还用脚踢他。老人醒来了。问他枪在哪里,还是说没有。“看来你还不够痛!”大队干部恶狠狠地说。他们拿来两个长凳子,四个人分别站在两头,继续扛着杉木晃悠。老人疼得受不了,又晕过去,他们又用水泼。
如此几次后,老人受不了了,说自己有枪,埋在一楼地下。几个民兵冲到他家里,挖半天没找到,又回来了。老人又说在一个房间的地板下,民兵又去挖,还是没有。后来老人又说在墙壁的夹缝间,用油纸包着,仍是没有。这下民兵火了,把他吊起来。
老人前后被吊了三四次,最后只剩一口气,快不行了。大队干部这才相信他家里可能真的没有枪,于是就把他放了。
当时我才15岁,坐在台下,听着老人一声声惨叫,全身毛骨悚然,甚至不敢睁眼看。
村里有个木匠叫林德忠,出生于地主家庭,当时才20多岁,也被斗得很惨。他双手被扭到后面,村里的干部拼命按他胳膊的骨头,只听到“咔嚓”一声,他的骨头直了。他疼得惨叫,中间晕了好几次。没办法,他“供”出了村里二十多个“反革命分子”,他们这才放过他。
让我吃惊的是,他们竟连女人也不放过。和我家隔几栋房子的一个婶婶,她平时嘴巴比较厉害,得罪了很多人,于是被人供出是“反革命分子”,拉到会场斗。她被人斗得受不了了,就一口气供出几十个“反革命分子”,村干部这才放了她。
她回来后全身是伤,每天拼命喝人尿。因为按照我们老家的土方子,喝人尿可以疗伤。很多年后她和我讲起,说当时幸亏天天喝尿,不然早就没命了。她被斗的时候才四十多岁。
这个婶婶有一个亲戚,女的,本来是生产队积极分子,不知怎么回事,被这个婶婶供出来了,也被斗得很惨。斗她的时候,我也在场。有人拿了一个脏兮兮的猪槽,放到台上,然后让她从地上爬过去,用嘴巴舔。等她舔完了,又把猪槽移到另外一个角落,让她继续爬过去舔。如果她爬得慢了些,村干部和民兵就用竹枝抽她。批斗现场,除了喊口号声,就是笑声和骂声。
我看了心里很难受——我们都是人,怎么可以把别人当成猪侮辱呢!
听说当时我母亲也上了“反革命分子”黑名单,还好没有被批斗。别人是不是“反革命分子”我不清楚,但说我母亲是“反革命分子”,我打死也不相信。她是一个怕事的农民,而且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已经在村里被人欺负得抬不起头了,哪里有反革命的资本呢?
我对村里的批斗运动越来越反感了,甚至开始怀疑它的正当性。
让我印象最深的“反革命分子”是林世乐。他个子不高,脸上长满肉瘤,脖子上也挂着一个肉瘤。虽然外表长得很难看,但他人很好。他在村小学当班主任,毛主席像挂在教室黑板的上方。一天,不知怎么回事,毛主席像的一只眼睛破了,学校发现了,硬说是他弄破的,说他仇恨毛主席。最后,他被判刑了(具体判几年忘了)。
他的老婆长得很漂亮,性格开朗。自从老公入狱后,精神错乱,每天蓬头垢面,不穿衣服满街跑。她的家人看她不像样,就把她关在家里。几年后,她抑郁而死,家里剩下了唯一的女儿。
林世乐家离我家不远,每次他老婆赤身在街上跑时,很多孩子就在后面跟着她,大声喊她“疯婆子”。大人见了,就把孩子拉回来,好像她会传染瘟疫似的。我一直记得她精神正常时的样子,面目清秀,穿得很齐整,和大家有说有笑。
几年后,林世乐出狱了,不知道谁给他传的福音,反正他信主了。他走路老是低着头,偶尔抬起头,一脸温和的笑容,别人说他什么,他总是微微一笑,不说话。因为他有点文化,就被安排到生产队当会计。但依然有人认为他是“反革命分子”,天天欺负他。他很忍耐,从来不和别人发生冲突。时间长了,大家慢慢对他好了一些。
我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到了生产队吃饭时间,他总是闭眼做很长时间的祷告。等他睁开眼,发现菜基本被人吃光了。到别人家里去,人家同情他,给他一点吃的,他第一句话就是:感谢主,然后说这是上帝赐予的。人家就不高兴了:明明是我给的,怎么说是上帝赐予的呢。于是下次就不给他吃的了。
他年纪大了以后,到处传福音。有时还到我家里来,一坐就是半天,大讲耶稣是如何为我们死,信主就可以永生。可是在那样的时代,大家活着都很艰难,谁还有心情去顾及精神信仰呢?所以,很少有人听他传福音,但他还是不灰心,一趟趟地跑。
他60多岁去世,估计被上帝接走了。对他来说,晚年信主是一个很大的精神安慰。
在所有被打倒的“反革命分子”中,最惨的是吴仲容。他是个壮汉,身体强壮,体力好,别人一天割七八十斤芦苇,他能割两百多斤。而且他性格直爽,喜欢开玩笑。有人揭发他是反革命分子,他笑着说,我是一个农民,就知道种田,才不管什么革命和反革命呢。
他被抓住后惨遭毒打,被迫供出了几个“反革命分子”,村干部嫌他说得少,接着打。最后,他活活被批斗死了,死时才三十多岁。
可以说,那段时间,村里人人自危,头天在台下看别人被批斗,可能第二就轮到自己了。这有点像斯大林时期的苏联,大家都在家等着克格勃敲门。
回乡那段时间,每天耳闻目睹这些事情,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一天,我和两个也是从屏南一中回来的校友聊起村里这些事,一致认为,照这样下去,全村村民都要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了,我们应该做点什么阻止它。当时我刚从学校回来,依然有冲劲,我提出写大字报,他们两个很害怕。我信心百倍地说,要相信毛主席和共产党,他们说的话肯定是对的。
我是在林春义店里写大字报的。林春义是个裁缝,背驼得厉害,整个人窝起来身高也就一米二左右。他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被斗得很惨。听说我要写大字报,他主动提出在他店里写。
我们进店后,把门紧闭,开始写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将革命群众打成反革命的才是真正的反革命。下面的内容大意是,本村如果有这么多的反革命,说明早就脱离共产党的领导了。刑讯逼供后说出的反革命分子,不是真实的。
写完后,我让那两个校友签名。其中一个比较成熟的说,形势这么紧张,不能签自己的名字,要写“回乡知识青年”,回乡的知识青年有12个人,村干部不知道具体是哪一个。于是我毛笔一挥,就在下面署名:回乡知识青年。
晚上9点,村民都睡下了,村里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狗叫。我偷偷舀了一点米汤,涂到大字报上,把四张大字报齐刷刷地贴到邻居店门口的柜台前,然后悄悄溜回去躺下。一夜都没睡着,总预感要出事。天还没亮,我就爬起来,坐在家里等着村干部上门找我。
终于熬到天亮了,我偷偷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发现很多早起的村民已经围在了大字报前面,指指点点。我心里有点紧张。没过多久,村干部、公社干部和县里的特派员张贵都来了。张贵大骂:这是公开的反革命,查到是谁一定不客气!我吓得双腿发抖,知道要出大事了。
中午时分,张贵把我喊到大队,一开始问我叫什么。我说了名字。然后让我写几个字,我没办法,只能写了。他看了看字,盯着我问:“大字报是你写的吗?”我全身发凉,知道瞒不过,干脆承认了。他把驳壳枪拍到桌子上,枪口对着我,我吓得跳起来。他问:“还有别人吗?”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说没有。
他告诉我:“大字报要保留五天,你要看着。如果有一个缺角,就要批斗你。”我战战兢兢地回去了。回家后被母亲大骂一顿。一会儿,大队干部带人到家里来威胁父母,老实胆小的父亲被吓哭了,他求大队干部放过我,但他们没理。等他们走后,母亲又把我臭骂了一顿。
当时我毕竟才15岁,惹下这么大的祸,自己也没了主意,觉得一切渺渺茫茫的,心里挺慌张。我拿了一把椅子,坐在大字报前守着。一会儿大队干部路过,见我坐下,让我起来,把椅子拿走。有一天,我回家吃午饭,大字报不知道被谁撕了一角,被大队干部发现了,把我叫过去,大声吼我:如果大字报再被撕掉,就判你的刑!他的声音和表情都很可怕,每讲一句,我的心就跟着跳一下。
接下来,我通宵达旦地守着大字报。白天,大队干部和革命群众围着我,对我进行批斗。记得村里三个女革命群众站在我面前,一边愤怒地骂我,一边把手指戳到我眼前。她们眼珠暴出,好像我和她们有杀父之仇,太可怕了!
一到晚上,乡村静得吓人,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守到第三天,我累得晕倒了。父母央求大队干部让我回家。他们同意了,但不让我离开自己的家。
一天,我偷偷溜出去,想到邮电局给县城的扶贫联络站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救我。他们都是到各地上大学的屏南人,“文革”期间回乡宣传过文革,我认识他们当中一些人。
刚到邮电局门口,一个人突然从楼梯下跳出来,把我吓一跳。我一看,是大队民兵高某。他背着枪,冷笑一声:早就料到你会到这里来!然后把我押回去了。
后来,我听堂哥李家勇说,县城的扶贫联络站当时知道我被批斗了,想组织一帮人到村里救我,但被他阻止了,因为他觉得那样对我在乡村继续生活下去不是好事。
“文革”在村里越来越激烈了。村里分成两派,斗得热火朝天。村干部没有时间和精力来关注我们这些回乡知识青年。形势稍稍宽松了一些,我被允许回到学校。
上个世纪80年代以后,我到乡政府和县里工作,经常在村里碰到以前批斗过我的那些人。他们看见我,讪讪地笑,或者尴尬地转过脸去。我一样和他们打招呼。我不怪他们,在那样疯狂的时代,几乎每个人都被洗过脑,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事情。后来大家都明白怎么回事了。
其中一个当年批斗我最狠的村干部,他儿子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到我家里求我帮助他。我看着他的脸,想起当年他圆睁双目、冲我怒吼的情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是照样帮了他的儿子。因为我觉得我们这代人之间的恩怨是时代造成的,和孩子没关系。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