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4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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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的故事 | 匆匆,匆匆

光阴的故事 | 匆匆,匆匆

2020年3月。在我的故乡,这样的鹅卵石路越来越少了。(摄影:林世钰)

还是故乡那条铺满鹅卵石的街。

年轻的母亲穿着黑色的裙子,刚烫过的头发散发出果木的香味。她看到路边店里一条绣花的裙子,低头柔声问我:妹妹,你喜欢吗?我点点头。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五块钱的纸币,递给店主。

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纸币随风飘舞。我和母亲一路跌跌撞撞地追着纸币。纸币突然钻进云端,变成两只鸽子,站在柳枝上睥睨着我们。

一根洁白的羽毛静静飘下来了,像一个轻柔的梦。

我想到自己飞了的绣花裙子,伤心地哭了。一转身,母亲不见了,鹅卵石路上铺满羽毛。

“妈!”我冲周围高耸的土墙喊,没有回音。

今天凌晨,我被自己的梦惊醒了。一看时钟,4:20。一摸眼角,居然湿了,看来梦里流的泪是真的。

窗外,乌鸦在橡树上拼命聒噪,似乎等着叼走失落在夜里的灵魂。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我想起了高三毕业那年夏天,母亲带我去隔壁的古田县平湖镇买衣服的情景。

那时的母亲好年轻啊。38岁的她,穿着一条紫色的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半截裙,白色凉鞋。头发乌黑,皮肤光洁,白里透红,闪着青瓷般的光泽。

因为我成了村里第二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她心情大好,一路和陌生人主动聊天。她看到一个老太太买草药时很踌躇,就跑过去主动告诉她几种草药的不同功效。直到我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母亲方才结束谈话;一个孩子在河边钓鱼,母亲跑过去嘱咐他要小心,不要掉进河里了;她甚至不顾自己穿裙子的优雅形象,帮助一个卖蔬菜的老伯推板车。

光阴的故事 | 匆匆,匆匆

2020年3月,故乡小镇的主街。(摄影:林世钰)

在一个阴暗、闷热的集贸市场里,几家服装店没精打采地开着。母亲饶有兴趣地看着,只要一看到色彩艳丽的衣服,就兴奋地大叫:妹妹,你过来看看!我看了一眼,多半是摇头走开。母亲这时就开始唠叨,你平时穿衣服太素了,净是黑白灰,年轻姑娘应该穿艳一点。

我不理会,最后依然选了几件单色的T恤和衬衫。还扯了一块蓝白格子布,回去让母亲做一条长裙。

买完衣服后,我们进了路边的一家苍蝇馆子。我点了一盘炒面,母亲要了米饭。屋里没有空调,只有一个硕大的风扇在头顶转着,风把我的长发吹得七零八落,我的脸被遮住了,有点烦躁。吃面的时候恶狠狠的,似乎和每根面条都有仇。而母亲,一边用手按着飞扬的头发,一边很耐心地吃着米饭。

走出馆子时,母亲看到路边有人卖西瓜,问我要不要吃。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母亲小心翼翼地从钱包里摸出两张零钞递给卖瓜老头,挑了一片最新鲜的西瓜给我。然后自己站在一旁,满足地看着我吃。

我奇怪地问:妈,你怎么不多买一块?她笑笑:我肠胃不好,吃了西瓜会拉肚子。

很多年后的一个春节,父亲围炉夜谈时告诉我:你上大学那年,你哥读大三,家里经济非常紧张。为了筹足学费,我把你爷爷留下的林木砍了卖钱,还是凑不够。晚上我在灶前抽烟发愁时,一个小学同学挑过来三担谷子,让我挑去卖了,这才凑足你和你哥的学费。那两年,我每月领到工资,就把唯一的那张百元大钞夹在书里,剩余的二三十块钱拿来吃饭。我和你妈好几年都没买新衣服,也极少吃肉。你妈穿的那条黑裙子,还是一个朋友嫌小送给她的。

我想起了母亲看着我吃瓜时满足的表情,鼻子酸了许久。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和母亲一起逛街。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终年除了劳作还是劳作,从无片刻闲暇和儿女聊天,更遑论逛街了。母亲有时会和我唠叨左邻右舍以及亲朋好友的琐事,在当时的我看来,她聊的内容全是生活的浮沫,从未抵达生活的本质。我听得心不在焉。

上大学后,我和家乡、父母渐行渐远,自己通过阅读、交友、旅行等途径得来的对世界的认知和思考,似乎和父母生活的那个狭小的空间毫不相干。很多年里,我一心想去远方,甚至不甚了解父亲的工作内容。他后来工作的乡政府,我仅在去北京上学前夕住了一宿。而母亲,似乎家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就是她的整个世界,除此以外,她的精神世界空空荡荡。只听说她偶尔会玩当时风靡南方的六合彩,还认一个会算命的老太太为干妈。

当然,他们也不清楚我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伤害、走过的弯路以及流过的泪水。只有父亲,他在一次北京之行中偶然瞥见了我的艰辛,或者叫狼狈。

那时我很快就要从新闻学院毕业了,一心想留京工作。有一段日子,白天我穿着一条如今看来土里土气的连衣裙,踩着一双并不舒服的中跟鞋。包里装着简历,按照电话黄页本上的指示,跑遍北京各大新闻单位。傍晚回来,发现脚底起泡,脚踝被磨出血了。贴上创口贴,第二天又咬着牙出门了。

有一次,父亲到北京开会。他在一个傍晚找到我的宿舍,见我一瘸一拐地去楼下接他,问怎么回事。当他看到我血肉模糊的脚踝时,半天说不出话来。我感觉到他在把溢出喉咙的心疼拼命往里咽。末了,他轻轻说了一句:如果留北京这么艰难,那就回福建吧,找个工作不会太难的。

我怕自己泪水滂沱,浇灭一心留京的意志,赶紧转换话题。

二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偶然还提起这事。末了总要感叹:“你的性格和我一样,一旦有自己的目标,就不怕吃苦,”他话锋一转:“可是,人如果一辈子都在登山,也太累了。这山望着那山高,永远没有止境。该下山的时候也应该下山。”

是啊,年轻的时候只知道埋头登山,一山又一山。到了峰顶之后,发现其实什么都没有,星月当空,微风耳语。最好的风景,其实在上山昂首的期盼中,也在下山俯首的明悟里。我们攀登一座又一座高山,追逐一场又一场荣光,殊不知,“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一转眼,我也活到了母亲当年带我去买衣服的年龄,不,比那时的母亲还大。时间拉着我们一路狂奔,那个17岁的女儿和38岁的母亲平行地老去。母亲奔往老年,女儿奔往中年。她们阶段不同,但是方向一致——无可避免的身体上的衰败。

母亲50多岁时眼睛就坏了。一天,她发现自己手中的线再也穿不过缝纫机的针时,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颓然哭泣。她觉得自己老了,无用了。那天哭完后,她似乎接受了自己衰老的事实。我让她改短的裤子,她镇静地拿到街上的裁缝店去,不再与自己过不去了。

同样,从2016年开始,我的视力也开始急剧衰退,飞蚊症,干眼症,近视加深。每次去看医生,问是否有办法医治时,医生总是抱歉地摇头:这是衰老的开始,只会越来越不好,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年轻时很爱看书,宁可一日无肉,不可一日无书。睡前不看几页书就觉得一天过得毫无意义。但是视力不好后,我怯于看书。每次超过十分钟,眼睛就无比酸涩,非常难受。无奈之下,我与自己的身体和解了,每天闲散度日,偶尔写点零碎文字。

时间摧枯拉朽,我们终究不敌,只能卸甲认输,只能顺流而下。

流光容易把人抛。仿佛一觉醒来,人到中年。衣不鲜,马不怒,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世界依然疯狂向前,而我却一心想回到生命的起点。回眸间,但见母亲坐在炉边,鬓发染霜,剑老无芒。她的黑色裙子,光洁的皮肤,健壮的身体,像体育课上脱掉的外套一样,落在了流光的操场中。

我伸手,只抓到一根岁月遗剩的羽毛。惆怅中,胡德夫沙哑沧桑的歌声在耳边回响:初看春花红,转眼已成冬/匆匆,匆匆/一年容易又到头,韶光逝去无影踪/人生本有尽,宇宙永无穷/匆匆,匆匆……

光阴的故事 | 匆匆,匆匆

2020年3月,故乡雨后的远山。(摄影:林世钰)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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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媒体人的眼光观察美国社会,用妈妈的心肠分享教育心得,用旅行者的心情体验旅途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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