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断廊桥。
真的没有想到,故乡廊桥毁于大火的立秋当晚,不管在故乡,还是在天涯,竟然有那么多人和我一起泪水浇漓,彻夜难眠。
昨天,我在公号上发了一篇关于廊桥和家族女人的故事,(林世钰 | 立秋,故乡一座北宋的廊桥消失了)引发读者很大共鸣,阅读量节节攀升,留言像洪水一样涌进后台,以致留言墙很快就满了,很多感人的留言无法贴上去。
一边读着读者的留言,一边悲喜交加——原来,我们的心里都有一座共同的桥,它连接着你我,不管我们驻留原乡还是出走半生。它是故乡印在我们身上的胎记,是我们生命共同的密码。
一代又一代行过万安桥的孩子,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随风飘散。他们为生计四处奔波,顾首不顾尾,狼狈不堪。在生活的烟熏火燎中,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座桥一直安卧在自己的心里,就像一尾安静的鱼。直至眼睁睁看着桥在火光中渐渐消失,那条“鱼”才跃出日常生活的河面,才明白它在自己生命中的分量有多重。
于是泪雨滂沱,于是彻夜难眠。
桥烧的那晚,听说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奶奶站在河岸上痛哭。她们和我的外婆应该是同辈,这座桥见证了她们的一生,从韶华到衰朽,从多年受气的媳妇熬成庄严的婆婆。这座桥的存在已经成了她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就像所呼吸的空气一样自然和平常。
如今,它一夜间没了,焉能不哭?焉能不哭?
清末时的万安桥。
桥烧的那天是周六,先生刚好从深圳回老家看望父母。他听说此事后,次日立即驾车去看残桥。他告诉我,看到桥的那一刹那,他的眼泪就下来了。回来时由于心思不宁,倒车时把别人的车给撞了。
先生和这座桥也有很深的渊源。我公公出生于廊桥所在的长桥村,老房子在我外婆家对岸。他后来去参军,转业后被安排在县公安局工作。上个世纪60年代,他作为工作队成员之一,被派到双溪的县城二中检查工作。我婆婆当时是学校文艺队骨干,人长得非常漂亮,而且能歌善舞。公公对她一见钟情,扯了六尺布料,托人去说亲。婆婆的父母看他为人忠厚,就同意了这门亲事,但因为婆婆是独女,他们要求公公入赘。公公为了爱情,答应了。
结婚后,四个孩子接连出生,公安局微薄的薪水根本养活不了四个孩子和两个老人,于是他辞了县公安局的工作,回到双溪当农民。
先生回忆,7岁那年,他从墙上跳下来,手脱臼了。公公带他去廊桥所在的长新村找土医生接骨。“那天下着雨,父亲背着我走过万安桥,他的背湿透了。河面雨濛濛的,村庄很安静。想起那一幕,至今依然觉得很温暖。”
公公于2020年4月6日去世,我和先生当时被疫情困在美国,无法回国奔丧,只能遥望泣别。生前,公公一直念叨老家几十年前被火焚毁的房子,对老家充满了眷恋。先生曾经动过在原址重修老房子的念头——屋后有山,山上有竹,门前有河,河上有桥,那是我和他共同向往的理想生活。可是那天看到廊桥被烧后,他伤心得不忍回顾。
一个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和我说起时依然泪水在眼眶打转,几度哽咽。
焚后残桥。
先生给我转来一张照片。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和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打着一把黑伞,站在河岸上怅望残桥。从他们静默的背影中,可以感受到那种发自内心的、浓墨一样的忧伤。
原来是一个屏南籍的知名企业家和他的女儿。他的父亲是长桥人,家里的老房子就在桥头。对于他来说,那桥,那河,承载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千年廊桥的文脉和灵气滋养了他,他日后缔造的商业传奇,让无数人艳羡。
当然,他后来也经历了事业的低谷,但很快又意气风发地从低谷走出。聪明如他,在大起大落之间,应该明白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上,财富和地位不过过眼云烟,真正可以安放灵魂的,还是横卧在心底深处这座故乡的桥。
很多读者和我分享了自己和这座桥的故事,以及对它的深厚情感。
一个叫“阿斌”的读者说,“那一晚,屏南人的心都碎了。也就是从那晚起,万安桥只能在记忆中翻找了。”
一个叫“天路”的读者回忆,“我的少年在长桥度过,趴在桥上看水牛泡水,少儿游泳。上初中时每天往返于这座古桥。这座桥以及这段溪流、河中的滩地和古松都是那么和谐,那么美。它是家乡的瑰宝,如今竟在片刻化为灰烬。”他大学学的是桥梁专业,希望将来有机会为家乡尽绵薄之力
母亲也知道老家的桥被烧了,一整天都在喃喃自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在母亲的心目中,这座她出生之前就存在几百年的桥,应该地老天荒才对。
哥哥1993年大学毕业后回家乡工作,对这座桥非常熟悉。今晚和他通话,他说太难过了,没有勇气和心情去看残桥。
不过,哥哥告诉我,2016年全县的廊桥整修了一次,花了不少钱,桥的图纸都保留完好,而且修桥技术也不是问题,屏南的造桥师傅水平很高。
据了解,2012年,木拱廊桥最多的闽浙两地打包申遗,国家文物局最后确定申遗廊桥数量为22座,福建12座,浙江10座。其中屏南县最多,一共5座。除了被烧的万安桥,还有千乘桥、广利桥、广福桥和龙津桥。目前,屏南县政府在逐个排查廊桥的火灾隐患。
在家乡政府部门工作的同学也告诉我,火烧后第二天,国家文物局、应急管理部消防救援局立即组成联合工作组赶赴现场调查,并会同当地文物、消防救援部门和公安机关等部门开展工作,调查事故原因,评估火灾损失和文物损毁情况,研究后续保护工作安排。
“你不要太难过,县里在研究重修呢,等你回来时,没准可以看到新桥建成。”
心绪依然难平,但这些消息多少宽慰了我。
进而往开阔处想,这眼目可见的世间万物,哪样是不朽的呢?木头会朽坏,钢铁会生锈,花朵会凋谢,容颜会衰老,所有存在于时间里的东西,都无法与时间抗衡,最终都会被时间销蚀。滴水之所以可以穿石,不是水至坚,而是时间的力量惊人。
更何况还有溢出时间之外的意外呢。当年秦帝国的巍巍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可是最后,“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本想传到万世的秦帝国,仅到二世就覆亡了。
潮涨潮落,云舒云卷,楼起楼塌,王朝更迭,皆是万世不变之定律。
人在地上的日子不过百年,“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一生努力挣扎,也不过是为了挖一个小小的、可以躲避风雨的穴。那些我们在俗世里看重的物质和名利,其实如南宋词人辛弃疾在《山寺夜半闻钟》中所写,“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所以凡事不必太执着。
当神赐给我们机会,让我们与一座桥、一条河、一朵花、一个灵魂高贵的人相遇时,那就满心欢喜地享受当下的美好吧。一旦分离,就把这份美好深藏心间。心与物一旦连接,物就获得另外一种意义上的不朽。那是洪水、大火和时间夺不走的。
如果童年的桥塌了,故乡沦陷了,那就背着故乡行走吧。你背着故乡行走,故乡也永远背着你,不会把你放下。
这么一想,把一座桥的消失放在历史长河中,似乎也不必过于伤怀。成住坏空,世相矣。他年新桥落成,且让我们白衣胜雪,婷婷立于桥上,吹笛到天明。
突然想起了以色列人。公元前606年,耶路撒冷被巴比伦攻陷,以色列亡国。国破山河在,但是已经易主了。犹太人被掳到巴比伦后,一去七十年。他们的子孙后代渐渐适应了异乡生活,忘了自己的来处。可是,神还是实现了自己当初的应许,让尼希米、以斯拉等领袖带领自己的族人回归耶路撒冷。
当初庄严的圣殿如今残垣断壁,芳草萋萋。他们在敌人的讥笑和攻击中重修圣殿和城墙,重新找出神的律法书,恢复当初对神的敬拜。于是,神重新怜悯这个民族,赐福给他们。公元135年,犹太人被罗马帝国逐出耶路撒冷,风流云散。1948年,在颠沛流离两千多年后,以色列终于复国,实现了神当初的应许。
涅槃后的凤凰,虽然经历了苦痛和挣扎,但是另有一番美丽。
以色列人重修圣殿。(图片来自网络)
《圣经》“传道书”告诉我们: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栽种有时,拔出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万物的变迁腾移,历史的起承转合,都在神的手里,人能掌控的实在有限。世上可见之物都是物质的、短暂的,故而不必太执着。而永恒的东西,则在天上佳美的家乡,在神的国度里。
因此,“我们所顾念的,不是看得见的,而是看不见的;因为看得见的是暂时的,看不见的是永远的。”(《哥林多后书》4:18)
行文至此,郑智化的那首《别哭,我最爱的人》突然在脑中盘旋,似乎是廊桥倾覆前对我最后的耳语:
“别哭,我最爱的人,今夜我如昙花绽放,在最美的一刹那凋落,你的泪也挽不回地枯萎。是否记得我骄傲地说,这世界我曾经来过。不要告诉我永恒是什么,我在最灿烂的瞬间毁灭……”
——End——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香港“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中文好书(非虚构类)”。喜欢旅行、摄影、收集民间手工艺品,目前旅居美国新泽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