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们相信什么样的历史,在于我们可以拥有(见到)什么样的历史。如何构建一个更加接近于历史的历史,是我们都需要一直追求的事。诚如清时的考据派,进行繁琐的考察和论证,是有意义的。
1905年,柏格理与阿卯多人经过多方走访式调研,终于决定选择石门坎这块距离昭通比较近的地方建立教堂,而关于柏格理如何得到这块地,一直有这么一个传说:柏格理向当时的土目安荣之说他要买一块牛皮大的地,安荣之决定这么小的地,送给柏格理就行了。没想到柏格理命人杀了一头牛,把牛皮剪成细条,圈走了一块很大的地,这令安荣之很是恼火,但又无可奈何。
我曾看到有人对此行为有过赞赏,说柏格理太聪明了,而更多的人则是以此来反映外人在该地区对人民的欺诈。
这一”牛皮圈地”的故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呢?我们需要思考,因为这关乎到我们对柏格理这个人的评价,关乎历史的真相。
2020年,《世界宗教研究》第5期刊登了一篇论文,名叫《传教士”牛皮圈地”传说流产与地域生成》(146-158页),作者为张桥贵、林建宇。该文详细介绍了”牛皮圈地”的由来,以及它遍布欧洲、亚洲的流变及背后的隐喻和所带出的历史背景。
作者介绍到,”牛皮圈地”传说最早出现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中,一个叫狄多的公主建立迦太基的传说。这个公主能得到迦太基这块地,有一个传说就是用了一张牛皮圈地而来。维吉尔说”据传说腓尼基人向利比亚本地人用低价购买一张牛皮能覆盖的土地,约定之后,他们把牛皮裁成细条,连接起来,圈了一大片土地。”
随后古罗马史学家阿庇安的《罗马史》中,也叙述了这个”牛皮圈地”而得迦太基的故事。
作者详细分析了”牛皮圈地”在亚洲以及中国西南的生成,每个故事都基本上与宗教有关(新教、天主教、佛教、伊斯兰教),尤其”新航路开辟”后的世界,开始连接成为一体,西方人来到东方国家而造成的土地侵占问题,更是成为了”牛皮圈地”传说的外力环境,而中国西南地区基督教与本地的紧张关系,则是这一传说的温良历史土壤。作者也分析了”牛皮圈地”的隐喻及其社会结构,这里不再多说,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总之,”牛皮圈地”传说,虽起源于欧洲,但在亚洲,也有着很多与之相关的故事,这里面涉及到许多方面的因素。
回到柏格理的身上来,我们可以看见,”牛皮圈地”的故事也出现在他的身上。
2017年出版的《毕节民族研究(四)》(贵州民族出版社)中,有一篇杨忠信先生写的文章,论述了”牛皮圈地”的不可靠性。
在《探析石门坎历史文化研究中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杨忠信先生首先谈的就是柏格理与”牛皮圈地”的故事。他说:”不少学者都引用这个故事……1952年贵州委统战部有一个工作组去石门坎。在一次会议座谈会上苗族王章老人也谈了这个故事,主要说明外国人欺诈中国人。但我认为从柏格理的为人看,他在昭通、四川凉山、威宁苗彝族地区十多年,未见他以欺诈手段以谋私利。在他和其他英国人著作中都没有谈过此事。在石门坎时我在亲自参与这次商谈的钟焕然老师手下受教三年。他曾谈了许多开创石门坎苗族信教读书的艰苦事,但他从不谈关于一张牛皮的事。另一方面安荣之是一个开明直率的领主,对于石门坎那片称之为‘屙屎不生蛆’的贫瘠荒凉之地,多划点给柏格理也无损他的利益。我也和石门坎读书和工作的几位老前辈谈及此事,他们认为不可能,或者这只是一种幽默语而已,即牛皮之地这话是说过,但不一定去割牛皮丈量。”(163-164页)
从杨忠信先生说的话来看,他认为柏格理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人,一是基于对柏格理的了解,二是基于对安荣之的了解,三是基于钟焕然老先生的言论。不过杨忠信先生似乎也并不是很有把握,认为”牛皮之地这话是说过,但不一定去割牛皮丈量”,他觉得可能柏格理曾经说过这么一句幽默语。
柏格理是否真的对此”牛皮圈地”之事未谈及分毫?
非也!柏格理曾经在他的书中,写过有关这个传说的故事。
我们先来看柏格理笔下的”牛皮圈地”一事。在《在未知的中国》(In Unknown China)一书中,他这样写到:据传言,我曾要求这位黑血统诺苏人给我一块土地,以建一座布道用房,得到他的同意。他答应我要一块能够铺下一张牛皮那么大地方的请求。得到他的许诺之后,人们说我将牛皮割成极细的皮线,用这些线绳圈住一片宽阔的土地,其面积远远超过诺苏人原打算送给我的任何一块地。当我坚持要他兑现诺言的时候,于是发生猛烈的争吵,在随后的斗殴中传教士最终被打败。(第二十三章:山中的交战与劫掠情况,见东人达、东旻翻译、注释的《在未知的中国》一书330-331页,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年)
由此可见,在柏格理还在世的时候,关于他”牛皮圈地”的传说就已经在当地流传开来,柏格理自己也注意到了这个以自己为主人公的故事。那么,为什么会有人传播这么一个故事呢?而传播的人或人群是哪些?我们也许难以了解到谁最先传播这个故事了。但我们可以知道的是,这个故事的出现,基于柏格理及其所建立的阿卯教会与当地人士之间所产生的某些摩擦或紧张关系。
柏格理认为,关于他自己的”牛皮圈地”故事,可能是跟他最为严重的一次挨打的事有关。他说:“在前面的章节里,我提到过我几乎被某位黑血统诺苏人率领的一帮人致死的那次以后的事情。在汉人的头脑中,此次杀气腾腾的攻击行为定有某种神秘的起因,要不为什么会攻击一个多年来来往往于这一带的手无寸铁且不烦扰他人的旅行者。最值得一提的一种解释非常有趣。”(330页)
这种非常有趣的解释就是上面所说的柏格理写下的关于自己”牛皮圈地”传说一事。1907年柏格理挨打差点致死,对于这次的挨打,总要有个理由吧,于是,按照柏格理自己的追溯,大概就是有人觉得是柏格理在石门坎使用了”牛皮圈地”的方法,而获得了很多的土地,进而招致了土地拥有者的不满,所以他们才对他下手。
这属于当时一部分人心中的一种猜想和怀疑,随后便产生这么一个有”说服力”的故事。而这样的故事创作,可谓非常吸引人,一下子就让许多不明所以的人相信了,因为它足够解释柏格理被打的原因,也足够引起人们之间的矛盾关系。
至于柏格理”牛皮圈地”的故事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说的是因为别人需要一个他被打的”理由”而编造出来的故事,我们可以留待以后继续分析和探讨。
总之,在黔西北地区,乃至滇东北地区关于柏格理”牛皮圈地”的故事,直到今日,依然还被继续传讲着。随着”石门坎奇迹”被更多人所知,这个故事也被更多人熟知并讲述。历史中,往往掺杂着许多传说和文学性故事,它们虽然不能被当做真实的历史,但也反应了历史中不同的社会面貌。透过分析”牛皮圈地”故事被放于柏格理的身上,我们可以探索一些问题,基督教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并”由此造成的当地社会关系、社会结构和宗教关系的变化。”(张桥贵,154页)每个故事的被传颂,都有着特定的意义在里面。
我突然感觉明白了杨忠信先生说的钟焕然从不讲这个故事的缘由了。我想,钟老先生肯定明白这个故事的虚假性,明白其所带来的恶劣性,故而不愿讲述他。钟老先生也肯定明白,这个故事并不是真实发生在柏格理与安荣之的身上,也并不是真正发生在石门坎的这个地方的真事。至于1949年后为何讲述这个故事,我想杨忠信先生也已经告诉了我们一点,即因为”为了说明外国人欺负中国人”。
柏格理在他的这本书里讲述这个故事还有另外的一个目的,即他认为东西方之间的鸿沟其实并不存在(我所理解的柏格理所谓的东西方不存在的鸿沟,大概就是人性吧!人性,在何种人身上,都具有共通性)。”我每每读到关于所谓存在于东方和西方之间不可思议的鸿沟的大量无稽之谈时都不由暗自发笑。其实鸿沟并不存在。”(330页)他明白维吉尔笔下的狄多公主以”牛皮圈地”而得到迦太基,他肯定读过这个故事,所以他讲述自己也遇到这么一个类似西方故事的东方故事,就是想说明这一点。”能在中国西部这样一则故事中成为主人公,遭受些痛苦看来也值得了。在迦太基和诺苏之间不就存在着一些微妙的关系吗?”(331页)
1904年的昭通城里,一群穿着”古怪”的人,涌入了城中的一条小巷子,随之而来的,就是各类传言……
最后以一句话结尾。这句话不适合写下来,就放在图片里。
附上柏格理自述”牛皮圈地”故事的英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