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计划生育如火如荼,我出生了。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出生,战役早已打响。
母亲在生完姐姐之后,又怀上了我。很快,她的名字就被写在单位的布告栏上:某某:流产、结扎。
父亲去找领导,去找计划生育的干部,几个回合下来,硬是凭着一张嘴,保住了我。不仅胜利了,而且大大得胜。
“随你怎么生,随你生多少,行了吧?”一位领导一脸无奈地说。
又跟另一位干部谈了一整夜,对方激动地说:“某某兄,我豁出去了,你生吧,我保你!”
这样,母亲挺着大肚子,继续上班。直到有一天,领导私底下找到父亲:
“你生多少都可以,但能不能先躲一下?要不然我们的计生工作还怎么做啊?”
这事之后,父亲主动要求领导给自己处分。父亲是老党员,上头给了党内处分。
反正是一段传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知道,如果没有这段传奇,就不会有我。
小时候,父亲很不待见我。因为我生性懦弱、胆小,他偏爱活泼大胆的姐姐。
不过,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了根本的转折:我公开反对班主任老师。
父亲很早就鼓励我读他最爱的《红岩》。大概是受到英雄成岗的影响,虽然我很害怕,但坚决不出卖自己的朋友。
我逃学,他打开电视给我看。我跟老师闹矛盾,他去找老师“谈话”。我再次逃学,他去学校接我回家休养。他认为,学生就应该反抗教育制度。
这样,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三惹”青年:在家惹父母,在校惹老师,出门惹政府。
母亲感叹:“你们爷俩简直是一个藤上结出来的两个臭瓜!”
青春期之后,跟父亲的争吵更是家常便饭,有一次竟把他气得离家出走。
五年前,父亲查出肿瘤,去上海做手术。肿瘤很大,长在尾骨附近,很危险,稍有不慎就会导致大出血。
父亲进手术室的时候,大姐都哭了,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面色惨白,嘴唇发干,麻醉药效还没过去,处于半昏睡的状态。
“儿子,刚才在手术室,有个麻醉师对我态度很不好。她的工号是****”
“有个工号****的麻醉师对我态度不好,她的工号是****”
在这之后,我开始去教会了。那时,宗教政策渐渐收紧,系主任和辅导员都劝学生不要私下参加聚会。辅导员约谈每一个基督徒学生,一时间人心惶惶。
“什么?”我愤愤不平地对团契的弟兄说,“就凭这个我也要受洗!”
我想辅导员可能有点怕我,因为我找过她的麻烦。其他人都被约谈了,却没有约谈我。只是托一位基督徒同学转告我:“你告诉某某,最近上面视察,让他注意点。”
父亲怎么也没想到,我竟然会“背叛”家庭的光荣传统。
“你研究这个我没意见,但为什么非要信它呢?”父亲不解。
我一时解释不清,就跟他说:“爸,再怎么也比入党强吧?”
这位多年的老党员早已退了党,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愤青。
我信主之后,生命有了很大转变,之前引以为傲的个性,现在则视为肉体血气。三观也有很大的改变,不再那么叛逆了。
父亲很不高兴,说我丧失了独立人格,自由思想。他有些怀念那个时常与他辩论的臭小子。
我劝父亲信主。他不太高兴,“我承认耶稣是个高人,但我赞同薇依的态度,我不入教。”
每次传福音都闹得很不愉快。也是我太心急了,开口就给他定罪。这让他大为光火。
他坦诚地说:“我认为他是个自大的人,如果我现在遇到他,会觉得很受冒犯。”
他终于明白,耶稣不只是一位道德教师而已,祂要么是神的儿子,要么就是最狂妄的疯子。
前几天,父亲查出肿瘤复发。目前,我们正预备再去上海做手术。
第一次手术已是五年前的事了,时光飞逝,回想起来不禁感慨。
父亲已经七十多岁了,我渐渐发现:原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父亲,开始惧怕死亡。
几个月前,他差点心梗,住进了重症监护。那段时间,他只觉得生无可恋。
而彼时他刚刚帮表姐一家维权成功。难以想象,一位七十岁的老人竟然可以和黑白两道、各方神圣斗智斗勇,长达一年的车轮战,一口气辩上五个小时不休息。
不管父亲有多么强大,面对死亡,只有绝望、无助和软弱。
几个星期前,姑姑查出肺癌晚期,父亲在卧室痛哭了一个钟头。这是他最爱的姐姐,终要离他而去。
十几年前,奶奶去世。下葬的时候,父亲哭得鼻涕眼泪满脸都是。
当奶奶的棺木放进墓穴中时,他喃喃地对我说:“儿子,你爸现在是孤儿了……”
6月21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