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不仅写循吏,也写了酷吏。不同的是司马迁笔下的酷吏,主要是西汉前期的一些官员。帝王很喜欢使用酷吏,一方面可以帮助统治者维护其统治;另一方面杀酷吏可以为自己背锅捞名誉。
司马迁开篇引用的是《论语·为政》:“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接着则是老子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司马迁自己认为“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司马迁先是简单地抛出侯封和晁错,前者是“刻轹宗室,侵辱功臣”;后者则是“以刻深颇用术辅其资”。侯封充当吕后擅权的急先锋,情缘充当吕后的杀人工具,宗室和功臣尚且朝不保夕,更不要说普通人。
司马迁没有写汉文帝时期的酷吏,按道理肯定有,但可能相比其它时代的酷吏根本不算酷吏,也有官员横跨好几个帝王,可能在汉文帝时期不算是酷吏,汉文帝无疑是古代皇帝的典范。汉景帝时期则是晁错、郅都和宁成,晁错这个人的缺点就是还因为七王之乱为皇帝背了黑锅。晁错这个人凡事都要深究,而且不会轻易放过。做人当然要讲究公平,但他缺乏公道,做人太刻薄,最后自己帝王的牺牲品。
这三人中,郅都更像是酷吏的典型,他在汉文帝时期就为官,相比后来的酷吏,郅都身上还有很多循吏的特征。公正廉洁,可以说是一心为皇帝,几乎无私心,“郅都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于朝。”可谓是真正的铁面无私,司马迁只写了一件事情,就明白他为何是酷吏?“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贾姬等乎?陛下纵自轻,柰宗庙太后何!”郅都对生命的冷漠,和对皇帝的愚忠形成极大地反差,心理十分扭曲,就这一点足以成为后世酷吏的典范。
“宁成者,穰人也,以郎谒者事景帝。”这个人人品极差,后来他当了济南都尉,他的上司是郅都,不久二人成为朋友,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汉武帝时期,宁成充当武帝威吓打压外戚的一条猎犬,结果外戚联和抵制宁成,汉武帝决定牺牲猎犬平息众怒。
宁成被投入监狱,但这小子竟然越狱成功,逃回自己的老家购置大量土地,竟然成为大富翁,还被汉武帝重新使用。东山再起的宁成已经不是猎犬,而是饿狼。甚至有人宣称:“宁愿去惹喂奶时护犊子的母虎,也不能去惹宁成发火。”最后,汉武帝在众怒之下杀掉来了饿狼宁成。
司马迁笔下其中10个酷吏来源于汉武帝统治期间,他们分别是宁成、周阳由、赵禹、张汤、义纵、王温舒、尹齐、杨仆、减宣、杜周。但实际上要比这个数目多得多,甚至太史公自己都称:“何足数哉!何足数哉!”
“周阳由者,其父赵兼以淮南王舅父侯周阳,故因姓周阳氏。”司马迁称他“然由居二千石中,最为暴酷骄恣。”“两千石”属于郡守级别,封疆大吏如此位高权重,竟然最暴酷骄恣,最后落得个自杀被弃市的结果。
“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简单地理解就是自宁成、周阳由后,大多数官吏都像宁成和周阳由一样。
“赵禹者,斄人(tái)。” 赵禹早因为廉还被分为令史,但周亚夫一眼就看穿了这个人。“然文深,不可以居大府。”意思就是执法严酷,不适合当高层的官员。但汉武帝很喜欢这样的官员,果然赵禹在汉武帝时期被重用,他和“张汤论定诸律令,作见知,吏传得相监司。用法益刻,盖自此始。”严酷的法律,官员互相检举,人人自危的时代从此开始。制度法律限制人性的恶,这倒好反而通过法律激发人性之恶,就是制定恶法。
“张汤者,杜人也。”张汤这个人不仅坏,而且还十分狡猾。二者相加就令其他酷吏望尘莫及,这也是司马迁笔墨最多的一个酷吏,因其最具典型。这样的人汉武帝最喜欢,甚至在他生病期间,“天子至自视病,其隆贵如此。”
张汤因治陈皇后、淮南、衡山谋反之事,得到汉武帝的赏识,晋升为御史大夫。他助武帝推行盐铁专卖、告缗算缗,打击“富商”,剪除“豪强”,颇受武帝宠信。
张汤以陷害他人为业,最后自己也遭人陷害,这个人真的挺聪明,并且也知道谁陷害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自杀之前写下遗书称三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陷害了他。后来,汉武帝看到他的遗书,将其陷害的三个人斩首。“汤死,家产直不过五百金,皆所得奉赐,无他业。”尽管张汤是一个酷吏,但不是个贪官。
司马迁在写完张汤之后则是义纵和王温舒,“义纵者,河东人也。” “王温舒者,阳陵人也。”义纵年轻时当过强盗,王温舒则干过盗墓的勾当,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得到武帝的重用。
“(义)纵有姊姁,以医幸王太后。王太后问:“有子兄弟为官者乎?”姊曰:“有弟无行,不可。”就连义纵的姐姐都知道自己弟弟不是当官的料,但汉武帝竟然没有看出来。义纵的主要战绩是逮捕了王太后的孙子,抛开忘恩负义之外,他也不是维护法律的公正,完全只是为了迎合主子汉武帝的口味。果然,“(武帝)上以为能,迁(他)为河内都尉。”
强盗不仅可以当官,而且还可以往上爬。在强盗的管理下,“河内道不拾遗”。除了汉武帝相信,还不知道谁还能相信这样的结果。最后,义纵被弃市诛杀。
王温舒和义纵有很多的相似之处,义纵使“河内道不拾遗”,王温舒则使“广平声为道不拾遗”。靠着这样的“业绩”,“(汉武帝)上闻,迁为河内太守。”在河内,王温舒“如居广平时方略,捕郡中豪猾,郡中豪猾相连坐千馀家。”很快“郡中无声,无敢夜行,野无犬吠之盗”。
司马迁接着还讲了两个酷吏,分别是尹齐和杨仆。尹齐“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张汤数称以为廉武。”意思就是他得到了张汤的称赞,后来“声甚于宁成”,说的是尹齐混得比宁成的名声还大。最熟悉的“上以为能”,尹齐得到了提拔身为中尉,结果是官员和老百姓更苦不堪言,后被王温舒取代。
相比前面那些酷吏,杨仆的履历还算不错。不过,太史公其中一句“治放尹齐,以为敢挚行。”我们就可以知道他为何也被列为酷吏,效仿尹齐,以行事凶猛而且很有胆量而出名。后“为荀彘所缚。居久之,病死。”算是酷吏中少有善终的一个,也只是相比被杀害和自杀背弃市而言。
司马迁称“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为治者,其治大抵尽仿温舒。”“道不拾遗”为假,“盗贼滋起”才是真。“大群至数千人,小群以百数”,这些不可胜数之人尽管被冠以“盗贼”,实乃多数是民走投无路之结果,只是被朝廷冠以“盗贼”,而非真盗贼。
汉武帝先后派出各种官员镇压,最后竟然直接“虎符发兵以兴击”。虽然战绩“辉煌”,但依然不能除尽,最后制定“沈命法”。“曰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
司马迁《酷吏列传》最后两位分别是减宣和杜周。“减宣者,杨人也。“卫将军青使买马河东,见宣无害,言上,徵为大廐丞。”看来卫青不是官场的伯乐,但汉武帝却喜欢减宣这样的人办事。皇帝派他审理主父偃的案子,他“以微文深诋,杀者甚众,称为敢决疑。”名义上使用的是法律,实际上是诋毁,很多人被株连而死,皇帝却称他之为敢于判决疑难的案子。
减宣“数废数起,为御史及中丞者几二十岁。”说明这个工具人非常好使唤,不能用完就杀掉,而是不需要的时候“废”,需要使用的时候“起”,如此反复长达二十多年。不过,这位官场的不倒翁终究还是成为皇帝的弃子,而且还被灭族。
减宣倒台之后,杜周得到重用。“杜周者,南阳杜衍人。”司马迁称“(杜)周为廷尉,其治大放张汤而善候伺。”他不只是简单地效法张汤,而且更善于窥视皇上的意图。
客有让周曰:“君为天子决平,不循三尺法,专以人主意指为狱。狱者固如是乎?”周曰:“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有人批评杜周不遵循法律,却专门以皇上意旨为判罚根据。杜周的回答是法律条文是从前的君王认定的,哪来什么不变的古法!意思很明了,只要遵从上意就行,今天的上意,就是以后的法律。
杜周为廷尉,汉官场爆发了海啸式的震动,监狱人满为患,“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馀人。” 非常讽刺的是“天子以为(杜周)尽力无私”,但没想到“杜周初徵为廷史,有一马,且不全;及身久任事,至三公列,子孙尊官,家訾累数巨万矣。”
到杜周为止,司马迁可谓用心良苦,酷吏终于修成恶果。在汉文帝统治时期官吏,到了汉景帝时期就有可能成为酷吏,这些酷吏不过是严酷,但至少还有做官的底线,但到了武帝期间,一个比一个冷酷,杜周完全沦为一个欺上瞒下,贪张枉法的酷吏,这是极权必然导致的结果。
在《酷吏列传》里面,司马迁反复提到“上以为能”,这是对武帝最辛辣的讽刺。武帝拥有至高的权力,但却不能相信任何人。在武帝眼中“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因此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说是安全的。我们的历史传统一直痛恨这些酷吏,并称他们为“走狗”。司马迁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最想说的说出来,就是痛快淋漓地骂一场“走狗”的主子,真不是玩意!
最后,还是看一下太史公自己的观点,“然此十人中,其廉者足以为仪表,其污者足以为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