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25 12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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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兔子学习”——



01


上世纪八十年代,从乡村到了城市,为了掩饰出身寒微,更是对西方文化异质性的向往,我们好多人开始学着听古典音乐。有个叫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法国大哥,在中国发行了他的钢琴曲磁带,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偶像。什么命运、海边的阿芙洛狄忒、致爱丽丝等曲子,仿佛不会哼几句就不象是在城里上大学的。


孩子们也不像之前的大学生那么朴素,即便是在号称学风最好的兰州大学,也流传着这样的段子。有个女生来学校报道,她身材高挑,面色粉红。头发浓郁黑亮,梳着两只大辫子,是上个时代标准的美人。没过一年,她剪掉了大辫子,把头发烫成了波浪卷。又过一年,有风言风语说她的作风不好,再过一年她的回头率越来越高,背后总是有人指指点点。最后……


没有最后了。如果有就是,一位工农兵毕业的辅导员对大家说,“大学生要坚持劳动人民的本色,不能像某某那样,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那四年呢?”、“对待那些受到精神污染谈情说爱的人,要送敢于斗争善于斗争,毕业,就是要把他们分到两个地方,隔上个一两千公里!”


也有一些比较“实在”的青年,报守一种观念:我就是从农村来的,我家里老父 亲还有脉管炎,一天下地劳作,我能读书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们稀罕的那些洋玩意有什么用?你们不也和我一样嘛,还听什么钢琴曲?见过钢琴吗?简直就是反革命装逼犯。


“反革命装逼犯”是一类人的昵称,在每个系、每个班甚至每个宿舍都有。所不同的是,受环境的影响,各个反革命装逼犯的境遇差别就很大,这可能跟专业有关系,但更有可能是跟老师有关系。那些老一辈的教授们,经过的事情很多,见过的市面更大,从民国到新中国,从反蒋争取民主到三反五反再反右还有剩下的。老教授耐心点,装逼犯们的日子就好过点,反之就不一样了。


涛哥留着长发和一把大胡子,和卡尔马克思的形象有一比。他在宿舍里支了一个画架崩了一块画布,颜料松节油摆得随处。拿现在物质极大丰富的眼光来看,这委实不算啥,但是那时候的颜料和画材都很贵,加上涛哥经常还要叼着一支烟,为了摆这Artist的Pose,涛哥可能还需要饿着肚子画画。


涛哥对战天斗地的革命油画也不都是嗤之以鼻,比如他对德拉克洛瓦的自由引导人民的评价就不低。涛哥作为反革命装逼犯的最主要特征是,他一个宿舍八个人有七个在学计算机,而他在画油画。


中国人老话说事不过三,我只“得罪”了涛哥两次,所以毕业的时候还能在一起喝酒。第一次是我去他宿舍,凝视画架的画良久,说涛哥你这树画得几里拐弯的?你看着树干树枝扭拉吧唧的,哪有这样的树,画不好也不能乱画吧?涛哥不语,脸面扭曲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一盒春城牌香烟,递给我一支点上说:一边去。


多少年以后我才知道,涛哥在临摹梵高的《橄榄树》。



那时候,钱钟书的《管锥篇》我没耐心读,为了努力向反革命装逼犯们靠拢,我捏着一本《写在人生边上》站在宿舍窗前,屁股倚在六号楼的八抽屉长桌,背对着房门,装模作样地大声朗读——“ 那披着长头发的,未必就真是艺术家;反过来说,秃顶无发的人,当然未必是学者或思想家。”——


忽然感觉身后有动静,扭头一看,涛哥马克思一样头发和胡子冲入我眼帘,两眼直直地望着我,面无表情。三秒钟的尴尬之后,我抽出一支海洋牌香烟递给涛哥。涛哥接上,没点,也没说话,转身直接走了。阿超在一旁哈哈大笑。


我忘了涛哥宿舍其他同学是否喜欢作为装逼犯的涛哥,但我喜欢。其实,我当时也未必喜欢,直到涛哥带着一帮同学到文一楼,当众宣布他正式成为广播电台台长,他长发飘逸,其反革命装逼犯的实践活动带有着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更是一种超越性的行为艺术。



02



除了钢琴曲命运,以其间歇性的旋律重锤我心之外,反革命装逼犯经常喜闻乐见的音乐实践,其实是弹吉他,上一个年代的装逼犯们鲜有不能抡几下的。“抡”是新疆话很形象,尤其是用吉他弹奏西班牙斗牛士,大横按加上马蹄拍,“哒.哒.哒,哒哒哒……”,抡圆了才能感觉到公牛的气势,抡的人比听曲的人更有感觉。


我的老班长花了2个月的时间,教会我弹斗牛士,这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对一个连简谱都认不全的徒弟来说,这更不容易。大横按按不住,琴弦暗哑无声,按得太死移动不畅;指尖使劲按得准但指形是错的,用指头肚子更玩不转,指头起老茧脱层皮是必须的。右手也不容易,伦巴波尔卡小摇滚手掌切音,一个一个来得用——装逼不容易。

阿超学了彝族舞曲,没感觉他费什么力气,他有基础早就会弹个单音曲的那种。更重要的是,装逼犯的艺术实践在这个白族兄弟那里,没什么禁忌。他象“王娼”一样地歌唱,翻阅美术史,写,在梦里和午马困高。


老班长拿来昆明工学院吉他协会油印的吉他谱,给我们做教材,又从昆工吉协的演唱会录音里扒出了一首原创曲子,自己配上和弦唱给我们听,这就是后来著名的《一走了之》。九十年代以后,每年兰大吉协都搞一个演唱会《出走》(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保留曲目中除了《枫叶红了》,就是这首《一走了之》。


有个段子,一次回母校,在文一(旧文科楼)通往图书馆的路上,听见一位老师跟旁边的人说,“你看看现在的学生,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教了他们四年,现在要毕业了,唱什么歌来着?没说师恩难忘,就唱什么《一走了之》,唉!” 在革命现实主义者们看来,反革命装逼犯们的艺术实践,实在是不着调。二者之间通常都有着温和的冲突。


多年以后才知道,老班长的宿舍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人打饭回宿舍,吃饭时坐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不管是否有空位,如果有人“自由散漫”坐在其他人的位置上,人们会不自觉地提醒他,回到你的位置上去。


老班长教的另外一个徒弟是张国,张国是林子的吉他师父,林子是兰大吉协第一届《出走》演唱会的主音吉他或者是主唱,记不清了。



03


坊间有朋友告诉我,今年上海的中考推迟了,高考也推迟了。他说,他真想抓一个病毒,揪着他的脖子厉声喝问:“ COVID-19,你这满头乱发的毒者,你和你的同谋们,还要在人间肆虐几时?你究竟还需要有多少无辜者来陪葬,你要一代人的青春为你而逝吗?”


他还说,即便是正常年份,也只有一半的中考生能顺利升入普通高中;而普通高中毕业才能正常报考大学。即便是改开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GDP已经世界第二的情况下,读大学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三十多年前呢?


我说,三十多年前在湖北,高考要考两次,第一次是预考,通过之后才有资格报名参加高考,第二次是正式的高考,两次考试的通过率都很低。湖北有名的几个高考中学黄冈中学、荆州地区和天门中学,黄冈中学因为高考试题而有名,荆州中学升学率更高,但是进荆州中学不容易。


刘华毕业于荆州中学,父母都是农民。


刘华考入兰州大学数学系,他的分数放在河南能去清华。入学体检的时候,刘华的体重只有一百零几斤。他身体瘦弱,性格腼腆,酷爱音乐。刘华省吃俭用买了一台飞利浦双卡录音机,四声道,能清楚地听出齐秦歌曲的每一个配器,主音吉他节奏吉他贝斯等,这机器是扒带子的利器,而我们那时候能用的便携录音机大多数是单声道。


刘华住在张国对面宿舍,二人相熟不仅仅因为住得近,也因为音乐。按照张国的说法,刘华具有典型的反革命装逼犯特征,内向腼腆细腻和孤独,可能有些像张楚。


刘华和他的飞利浦是那时候我们获得音乐的重要来源。张国经常把刘华扒的谱子抄在本子上,调大飞利浦的音量,跟着音乐的节拍拍着自己的肚皮学唱。我问,你为什么总是拍肚皮,而且还使那么大劲儿。张国神秘地说,这是练习节奏气息,刘华教的。


飞利浦教会了我们不少歌曲,《北方的狼》、《九个太阳》、《巡行》、《假行僧》甚至《重头再来》,张国小崔健的名号也和飞利浦有不解之缘。而刘华的身影却依然是那么瘦弱,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吹到。


刘华的录音机就是这个型号


有一天,张国来找我说有人欺负刘华,我问什么情况。张国说,反革命装逼犯与革命现实主义者之间的冲突是必然的。刘华与他们宿舍的环境格格不入,宿舍的其他人看他是个怪物,经常讽刺挖苦挤兑他,其中有个人还打他。我说,那就叫几个兄弟把那个人揍一顿。张国说分头准备一下,对方也是一伙人,要打就是一场恶仗。


那个年代的是阳光灿烂的日子,打架也是反革命装逼犯破坏常规秩序一种形式,和欧老板扎胎给自行车放气是一个逻辑。张国和我有过一战,旧文科楼电教中心,看《射雕》抢位置,被化学系十几个围住,张国从腰里抽出一把猎刀一尺来长,比划了几下,结束了。


刘华之战的结局对我和张国来说,是几十年持续的痛。我的自责不仅在事情的发生之前和之中也包括之后。刘华苦等我们两周,不见行动。一天下午在教室,他用刀从背后刺入了欺负他的那位同学,老师还在讲课。如果我们动手,是不是能避免这个悲剧呢?


幸运的是那个被刺的同学被及时抢救,虽受重伤但生命无碍,刘华被判七年。刘华被关进进看守所,我和张国从火车站接到刘华的父母。老实巴交的农民,望子成龙的农民,眼巴巴地望着我和张国,希望我们能找关系把刘华弄出来……


七年后,有人说见到了刘华,已经从河西劳改农场出来,黑胖黑胖的,仍然喜欢音乐。


04


严格来说,欧老板并不是典型意义上的反革命装逼犯,或者说他更像是一个革命现实主义者,这也是多年以后才慢慢感觉到的。欧老板从不装逼,但总能以反革命装逼犯的形象示人


三十多年前的兰大校园,六号楼东面和二号楼的东南面各有一个食堂,食堂门口各有一个报栏。野狼嗥最初就贴在二号楼食堂的那个布告栏里。那个布告栏之前还贴过一个不点名的通报批评,内容大约是,某系两位同学在黄河中间的沙洲玩耍,恰逢刘家峡水库放水,河水暴涨,二人困于其中险些丧命之类。


我端着饭盆一边吃饭一边读着布告栏上的通报,身边有个同学扯了我一下说,别念了,那个人就是我。我侧头一看,一个龅牙兄弟穿着一件军绿色衬衣,平头倍儿精神。他说到水坑的时候用了“档子”这个词,我问你是浠水的?他说罗田的。


欧老板说,三号楼一个宿舍里,有个小个子经常被一个大个子欺负。有一天晚上大家都睡了,小个子抱了一块砖,站在大个子床前,一直站着,也不说话。


大个子说,你想干什么?小个子不说话。

大个子又说,你想砸我吗?小个子不说话。

大个子再说,睡觉去!小个子不说话。

大个子又说,再不睡觉我揍你!小个子不说话。

大个子起来把小个子抱起来扔到床上,小个子不说话。

等大个子躺下,小个子又抱着砖站在大个子床前。

大个子揍了小个子几下,小个子不还手,又抱着砖站在大个子床头,不说话。

大个子说,对不起我再也不找你茬了。小个子抱着砖站在大床头不说话。


大个子服了


欧老板说,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时,要向兔子学习,急了也咬一口。


(草稿箱里一篇封城时期的旧文,因刘华事件当时的同学们都在,恐引起误会,所以就没发出来。但叙述有不同角度和取舍和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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