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 26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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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周家勇(三)

 命宫犯忌,行路惟艰






   我第一次上台演出戏比秀姐简单得多。秀姐的道具是一碗山药蛋。碗是真的拿了一只碗,山药是我们帮她搓的泥蛋蛋。我的道具有一只报纸糊的高帽子,挑没有毛主席也没有华主席头像的旧报纸,用面浆糊粘好,找一支毛笔竖着写上姚文元三个字。我的另一个道具就比较讲究了。用一米左右的与我小胳膊粗细的木杠子做成一支钢笔,笔尖是方形的,连分叉线都用颜料描出来。


   我扛着这支钢笔列巴着腿一走一摇地从舞台左边上场,绕场一周回到舞台中央,然后双手握着钢笔举过头顶,在空中画两个大圆圈,台词就四个字“文攻武卫”。这时台上已经站好了三个人,分别是王张江。


      江青也是一个男生演的,所有的女生都不愿意演江青。演江青的男生原来也不愿意,老师做了半天工作他才勉强同意。等到化好女妆,他又反悔。老师把他拉到一旁许了个什么愿,他才同意上场。其实,我觉得他演江青挺合适的。他本来就有点娘娘腔,走路的样子都像个女的。我曾经偷偷看过他的脸,皮肤又白又细发,轮廓也和唱戏的美人一样好看。有时候放学回家,我们勾肩搭背一起走在路上,我总是想我搂着的是一个美人。


       等我们四个一并站齐,一群革命小将扎着武装带戴着黄军帽冲上台来,把王张江姚两个胳膊反拧起来,压低狗头,套上高帽子。领头的就是我的那高觉悟同学,他伸直胳膊举起拳头大声地喊“打倒王张江姚反革命集团!”,其他人都跟着喊一遍,全场观众也喊起来,然后全场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那阵仗越变越大,然后就散场了。


   礼堂里看戏也包括我们的父母。我惦记着我的那支大钢笔,唯恐被人趁乱检了去,不停地翻过被压着头跟我的同学说,“别忘了我的钢笔,千万别忘了我的钢笔”,他压根就没有理我。



       我家紧挨着一条公路。这条公路是南北走向,从北边的永隆镇一直通到农场的总部。这是一条用碎石和黏土铺的简易公路。石头铺得不够均匀,南方多雨,低洼处总有一些积水。公路从我们厂穿过,把我们厂一分为二;又越过青木档河,河上横卧的就是我表叔造的那座英雄的桥。我们每天通过这座桥跨过青木档河去上学。


       我的母亲大约就是这个时候请了一位先生给我推测命运的。成年以后我很奇怪,“破四旧”搞了那么久,这封建迷信居然还有人信,还有人敢说,而且说了还敢收钱。

 

       给我推八字的那先生我其实是认识的,干瘦、黝黑,留一小撮稀疏的山羊胡子,春夏秋都戴着一顶草帽,岣嵝着身子,背上背着一个黑色的褡裢,这玩意儿其实上个世纪七十年在我的老家差不多已经绝迹了。这老先生手持一根被磨的发亮竹竿,走路的时候很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哒、哒哒,哒、哒哒,以此来判断。我记不清老先生是否像香港电影里的同类人物那样,戴着一副石头墨镜,但他确实是一个盲人。


       我们偶尔会在路上碰到老先生,我们很奇怪一个盲人究竟是怎样看东西的,他究竟是不是仅仅凭借着他那神奇的竹竿,就能分辨这个世界的善与恶。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故意在老先生前行的路面摆了几块砖头,他其实是知道我们的恶作剧的。我们只知道他没办法看到光明,却不知他可以倾听,我们窃窃私语布置圈套的时候他早已了然于心。他准确地避开了障碍,他挥舞着他那黝深的竹竿,像一头老牛挥舞着尾巴一样,驱赶着我们,却又不曾带给我们一丝的伤害。


        我们哄笑着,直至有大人路过大喝一声,作鸟兽散。



       有一天我回到家里,一眼就看见老先生端坐堂屋,我母亲正在倒茶,老先生的竹竿侧立在一旁。我又奇怪了,难道这老先生真的有些神灵手段?他的眼睛不是瞎的么?怎么会找到我家来?他怎么会知道那群捣蛋鬼中有一个是我?


       我闪进里屋,竖起耳朵听我母亲与老先生交谈。“某年十月初七晚上八点半左右”我母亲说。老先生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我探头来看。老先生掐着手指默念,咕咕哝哝的,我知道这是在算命。这显然不像诸葛先生摇着羽毛扇那么潇洒自信。

 

       过了好一会儿,听见老先生说倒:“(此子)命宫犯忌,游走四方,地宫不安,行路惟艰”如此如此,有如此。我之所以能记住这几句,是因为多年以后一个港仙朋友与我相熟,精于紫微,为我推过一次,大抵也是如此。

 

       我看见我母亲取出了一张崭新的炼钢纸币,应该是早已准备好的,虔敬而充满感激地递过去。老先生接过纸币,也不道谢,起身告辞,我母亲送至门外。母亲让我抱一些棉柴回来,生火准备晚饭。我有点发怵,心里盘算。


       那天下午上数学课,课间我追打一名叫小胡闹的同学,把张运良的大圆规当成了武器,圆规身首异处。我知道张运良的手段,他从来不会因为是我哥哥的同学而对我抱有一丝的仁慈。他总是试图改变我耳朵的生长方向,而且总是嫌我耳朵生长的速度过于缓慢,“揠苗助长”这个成语对我来说是最熟悉不过的了。有鉴于此,我毅然决然地决定第二节课给自己放了假,顺便拉上刘大中去了青木档河畅游到天黑。

       这些,我母亲指定是知道的。

 

       我抱好棉柴生起火,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静静地等着我母亲的处置。我父母有时候也会吵架,每次吵架的进程基本都是一个模式。我母亲哭天抢地哭诉她自从嫁到南家,如何如何受苦,我父亲如何如何从不管事,她又如何如何恨铁不成钢。我父亲一声不吭,只是瞅准机会找个了高粱秸做的笤帚头,递给我母亲。我母亲接过来在我父亲肩头打几下,我父亲换个肩膀说,这边还没打,又打几下,噗嗤一笑,结束。我往往是躲在父亲身后,这一关就算过去了。 

    但是那天我父亲不在家。

 

       我唯一的一次忤逆行为发生在一个类似的场景,我往灶里添柴,我母亲训斥我,我顶嘴。我母亲一巴掌打在我的左耳上,我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无边的、极其宏大又极其微小的声音,弥漫着充斥着我耳朵的四周。


   我骂了一句平时骂同学的话。我母亲楞了一下,随即拧住我的胳膊,我多次尝试挣脱无果。我母亲用她亲手纳的鞋底在我干瘦的屁股上书写了她的愤怒,第二天在学校里我只能半蹲着上课。多年以后我看着我满头银发的母亲,心里想那时候她怎么可能那么有力气。


    那天我母亲没有揍我,还煎了一只鸡蛋放在我的碗底,我姐姐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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