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无拓的痛则是带着低频颤动的感受,一抖一抖的直往下沉。三十岁以后这种痛的发生频率逐渐高起来,每次都伴随着后悔的感觉或者对自己的鄙视。”
心痛
在宝黎街到贡元巷拐角的一个屋山头下,坐着一位老者。老者戴着一顶黑色绒线帽,这种帽子在很多年前被称作“狗钻洞”。风大的时候,戴着这种帽子从头顶到脖颈只留下一个孔露出两只眼睛,就像狗钻进了布袋。没风的时候这种帽子就卷曲成一个绒线桶直接扣在头上。
老者穿着的灰褐色的羽绒服,鼓鼓囊囊得很有体积感,衣角沾着些油垢,有点发亮,可能是整个冬天都没来得及浆洗,或者从来都没有浆洗过。老者窝在藤椅中,裂开来的藤条从扶手两侧库戳着,就像老者额头上的皱纹。白的山墙和黑色阴影,对比度很高。老者的石头镜毫无生机地架在干瘪的鼻梁骨上,铜镜夹有一丝锈红,镜片在午后的阳光下偶尔反一下光,刺向往来者的眼。南无拓撇了一眼,心口一阵痛。
南无拓的心口不是疼,而是痛,南无拓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将痛和疼区别开来。在南无拓看来疼这种感觉并不具备很强的伤害性。比如,四五岁的时候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自行车上的父亲呼哧呼哧地散发着酒劲儿,自行车左摇右晃地行走在田埂上,南无拓心想怎么就摔不倒呢?不小心脚后跟磕到了后轮的辐条上,他感到了钻心的疼,仿佛站在云端看着下面另一个南无拓弄伤了脚,就是一个疼,其实也没有什么。至于把手指头夹进了卷扬机的齿轮里、不小心在李铁匠那里拿起了一块刚退红的铁块之类的,其实都没有什么。
南无拓的痛则是带着低频颤动的感受,一抖一抖的直往下沉。三十岁以后这种痛的发生频率逐渐高起来,每次都伴随着后悔的感觉或者对自己的鄙视。触发这种痛时,往往是身处某种场景,这种场景与过往某个卒不忍睹的内心感受发生了共振,就像现在。南无拓只看了一眼冬日午后屋山头下坐着的老者,就心痛不已。南无拓努力地不让自己多看一眼,想以此减轻心痛的感觉,对他来说,这种感觉的自我伤害力度远胜于肉体的疼。
南无拓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老者。老者微闭双目,独自坐在冬日惨白的阳光里,旁边的石墩上放着一个不锈钢的保温杯,保温杯的反光是一种漫反射,说明这杯子经受过多次的磕碰其表面已经不再光滑,就像老者的生命不知经过了多少的磨难。南无拓心口阵痛,这一幕对他来说分明就是穿越。
驮夫
南无拓骑着一匹白马,这白马的白更像一种灰。灰色的马鬃低垂在马的脖颈上,间杂着几绺亮银色的长毛。长毛的银色并不均匀,从远处看有点脏。 眺眼望去,雪线下刀削的山峰,在没有阳光的时候呈现出一片死寂,只有山风吹过枯松的沙沙声。几十万年的地壳运动,褶皱了大地的皮肤,在皮肤龟裂的地方,挤出一道一道的铅色,成就了上好的白钨盐脉,赤条条地躺着,就像招嫖的女人裸露着上身。
滇马的个头偏矮。南无拓骑在马上,两条腿垂下来,脚并入马镫里。马镫的皮绳放得太松,猛一看好似这马长了六条腿。这六条腿的马在乱石堆里找着自己的路,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姿势,一只前脚不小心,踩在与大地拥抱的不是太紧的石头上,一个趔趄,另一只脚连忙搭上去重新获得平衡。南无拓说:
“兄弟,慢慢来,慢慢来”。又一个趔趄,又说:
“兄弟,不着急,不着急”。
南无拓抓着缰绳的手同时握住马鞍子上的铁环,另一只手摩挲着马的脖子,梳理亮银色的马鬃。白马默不作声,偶尔喷个响鼻。南无拓又说:
“兄弟,累了吗,累了吗”。白马依然默不作声,山林稀疏,越往上走地面的草越少,连个山鸡也没有,只有断断续续地传来向导的歌:
“白莽雪山与喔,白茫茫
雪山脚下与喔,驮客忙
驮尽王家百世盐喔——
换我女儿花衣裳——
花衣裳——
……
马房
南无拓抚摸着白马想起了青木档河。河上有一座石桥,石桥是表叔造的,表叔家里有个根雕,雕着一匹马一直没雕完。马房就在桥头北边。
婴儿时期的南先生大部分时间是在马槽里度过的。据南先生口述,家贫多幼齿,其母生产不久即下地劳作。为了方便一边料理牲口一边照看孩子,马槽就成了南先生的摇窝。
《路加福音2-7》说耶稣出生后因为客店里没有地方,被布包裹之后置于马槽之中。从南先生的经历来看,耶稣诞于马槽里的故事大底是可信的。
三岁之前的南先生甚至都不会走路,整日躺卧在草料之间,闻着扑鼻而来草料的气息。斜射入马棚的阳光,在参差不齐的麦秸里留下缓慢移动的影子,从婴儿视力尚未发育完整的眼洞望出去,世界除了光明就是黑暗。
偶尔,热爱草料的牲口会打一下响鼻,南先生由此听到了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