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融与释放会议上的致辞MESSAGE OF HIS EMINENCE CARD. JOSEPH RATZINGER TO THE COMMUNION AND LIBERATION (CL) MEETING AT RIMINI (24-30 AUGUST 2002)若瑟·拉辛格“触物生情,美的默观”在每年四旬斋期的礼仪日课中,圣咏第二周的周一晚祷中包含了一个令我耳目一新的悖论。这里并列了两首答唱咏,一首是四旬期的,另一首圣周的。二者都是圣咏第四十四篇[45]的介绍,但它们的不同阐释却出奇地矛盾。该圣咏描绘了王的婚礼、他的美丽、德性、使命,之后变成了对他新娘的礼赞。在四旬期,圣咏第四十四篇采用了与礼仪年中剩余时间相同的答唱咏。该圣咏第三节写道:“你在世人中最为美丽,你口唇中流露着慈惠”。显然,教会将这首圣咏解读为基督与教会婚配关系的诗意预表。她辨识出基督是最美的人,流露在他口唇上的恩宠指向他言语的内在美与其宣讲的光荣。因此,光荣不仅源于救主的外表之美,更源于他所显现的真理之美,即天主本身的美。这种美吸引我们归向他自己,也用圣爱的伤痕(the wound of Love, the holy eros)俘获我们,使我们与他的净配一起,在教会内、且伴随教会前行,遇见那召叫我们的爱。不同于四旬期的答唱咏(译者加),在圣周一的答唱咏上,教会做出了改变,邀请我们在《依撒意亚先知书》53:2的经文之下阐释这篇圣咏:“他没有俊美,也没有华丽,可使我们瞻仰;他没有仪容,可使我们恋慕。” 我们该如何调和这两段经文呢?“世人中最为美丽”的外貌竟如此凄惨,以至于没有人愿意看他一眼。为了唤起人们对这位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人的同情,彼拉多还把他展示给众人,说 “看,这个人!”。奥斯定年轻时写过一本书,名为《美与和谐》(De pulchro et apto)。他欣赏修辞之美、音乐之美、图像艺术之美。他对基督的这一悖论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并意识到,在这一视角下,崇高的希腊美学思想不是简单地被否定了,而是受到了质疑。美可能是什么、意味着什么等问题必须被重新审视、拆解。涉及到这些经文所包含的这一悖论时,他明确到,这互为差异的 “两支号角”是由同一个气息、同一位圣神产生的。他清楚悖论是对比,而非矛盾。这两段话是源于默示所有经文的同一位圣神所发出的不同音符。正是以这种方式,他让我们看到了至美、至真自身的全貌。首先,《依撒意亚先知书》的这段经文涉及到了一个教父们感兴趣的问题,即基督是否美丽。这里暗含着一个更为激进的问题:美是真相还是丑陋能引导我们抵达现实的最深处?相信天主的人,是相信在因着 “到底”之爱被钉死(若13:1)的基督与他扭曲外表中,天主显现了自己。他们知道美就是真理,真理就是美。但在受难的基督身上,他意识到真理之美也拥抱冒犯、痛苦,甚至是死亡的至暗奥秘——只有接受痛苦,而非无视它,才能寻见真理之美。当然,古希腊世界也意识到“美与痛苦有关”。让我们以柏拉图的《斐德若》(Phaedrus)为例。在柏拉图的沉思中,与美相遇是一种有益的情感冲击,它让人远离自己的躯壳,通过引人关注自身之外的事物,点燃人的“爱欲”。柏拉图说,人已失去了最初为他设想的完美。他在当下苦苦寻求疗愈的原始形式。怀念与渴望促使他探寻,美让他无法满足于日常生活。美让他痛苦。从柏拉图式的意义上,我们可以说,这一怀念的慢箭射伤了人,在他身上插上翅膀,飞向超越。阿里斯托芬在《会饮篇》中说,恋人们不清楚对方到底想要什么。从对快乐之外的事物的追求中可看出,双方的灵魂都在渴求情爱之外的快乐。但人心却无法表达这“另一种”事物,“它对自己真正渴望的事物只有一种模糊的认知,并惊讶于这一谜团”。在14 世纪拜占庭神学家尼古拉斯·卡巴西拉斯(Nicholas Cabasilas)所著的《基督里的生命》一书中,我们重新发现了柏拉图的经验,即这种被新的基督信仰经验所改变的怀旧情结中的终极对象,仍属于无名。卡巴西拉斯说:“当人们的渴望无比强烈,以至于超越了人类天性,有能力完成超越人类思想的事情时,是新郎用这种渴望燃烧着他们;是新郎将自己的一道荣美射入了他们的瞳仁。这圣伤的伟大之处显示了这只慢箭正中靶心,其渴望也表明了致伤者到底是谁”(参见《基督内的生活》,第二卷,15)。美致伤于人,但这正是它召叫人类走向终极命运的方式。柏拉图以及一千五百多年后的卡巴西拉斯的这些话,与肤浅的审美主义(aestheticism)与非理性主义无关,也非逃离理性的清晰与重要。美自然也是知识,但它的形式更优越,因为它能唤起人们对真理的纯正崇高的认知。在这里,卡巴西拉斯完全是希腊式的,因为他把知识放在首位,说道:“事实上,知识引发了爱,并产生了它……因为这种知识时而充分与完整,时而充满瑕疵,也让爱的魔药具备了同样的果效”(参见同上)。卡巴西拉斯不满足于这一判断的泛泛而论。他以特有的严谨思维,区分了两种知识:一种是通过教育获得的知识,可以说是“二手”知识,并不包含任何与现实本身的直接关联。第二种知识则来自于亲身经历,源于与现实的直接关系。“由于我们没有感知到一件事物的形式本身,我们没有体验到它应有的效果,因而它配不上我们对它所爱的程度”。然而,真知便是人被现实所推动的存在慢箭射中、致伤,而“基督也亲自临在,以不可言喻的方式主宰与塑造人的灵魂”(参见同上)。被基督的至美震慑与俘获,是一种比单纯的理性推论更真实、更深刻的认知。当然,我们决不能低估神学反思以及精确严谨的神学思想的重要性;它仍是绝对必要的。但是,如果从这里开始,轻蔑或拒绝接受人心与美相遇时所产生的影响,拒绝视它为一种真正的知识形式,我们就会变得贫瘠,信仰与神学也会走向枯竭。我们必须重新发掘这种知识形式。这是我们时代的迫切需要。汉斯·乌尔斯·冯·巴尔塔萨从这一概念出发,书写了他的神学美学巨作。它的许多部分已进入了神学领域,而他的根本进路,即构成整部巨作的基本要素,仍有待被接纳。当然,如何促使人类个体与信仰之美的相遇不仅是一个神学问题,也必须是一个牧灵生活的问题。在我们的世界里,太多自相矛盾的论点相互竞争,以至于我们经常会想起中世纪神学家对理性的描述:它“有一个蜡制的鼻子”。换句话说,只要足够聪明,它可以指向任何一方。一切看似合理,令人信服,但我们该相信谁呢?与美相遇成了直击人心的箭伤,进而打开我们的眼界,使我们日后从这种经历中获得判断的标准,正确衡量各式各样的观点。对我而言,一次难忘的经历是伴随着卡尔·里希特(Karl Richter)的猝然离世而由伦纳德·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在慕尼黑所指挥的一场巴赫音乐会。我当时坐在路德宗主教汉塞尔曼(Hanselmann)的身旁。当卓越的多玛斯合唱团的康塔塔的最后一个音符凯旋休止后,我们不约而同地对视,说到:“只要听了这首曲子,任何人都知道信仰是真实的。”音乐具有无比非凡的现实力量,以至于我们不再凭借推理,而是因着心灵所受的震撼意识到,它不可能源于虚无,且只能依托真理的力量,在作曲家的灵感中成为真的。当我们被鲁布洛夫(Rublëv)的《三位一体》圣像打动时,难道不是因为相同的理由吗?在圣像艺术中,就像在罗马式与哥特式时期的伟大西方绘画中一样,卡巴西拉斯表达的体验,始于内在,却刻画成形,并予之分享。帕维尔·叶夫多基莫夫(Pavel Evdokimov)以丰富的方式揭示了圣像所建立的内在通路。圣像不是简单地复制感官对象,而以他所谓的“视觉刻苦”为前提。内在的感知必须从单纯的感官印象中解放出来,在祈祷与苦修中获得一种崭新与深入的默观能力,完成从单纯的外在事物进入现实深度的跨越。如此,艺术家才能看到超感官的事物,以及在感知事物中真正彰显的事物,即天主光荣的至美,即“在耶稣基督的面貌上所闪耀的天主的光荣”(林后 4:6)。欣赏圣像与基督教艺术的伟大杰作,引领我们走上了一条内修的道路,一条战胜我们自己的道路。因此,在这种心灵净化与视觉净化中,它向我们揭示了美本身,至少是美的一线曙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触摸到了真理的力量。我常常重申自己的这一信念:面对一切批评,基督教信仰的真正辩护和其真理最具说服力的论证,是圣人与信仰所焕发的美。今天,为了让信仰生长,我们必须引导自己与他人与圣人们相遇、与美相遇。然而,我们仍需要回应当下的一个反对意见。我们已经拒绝了这一假设,即认定刚才所说的是逃向非理性与纯粹的审美主义(aestheticism)。事实恰恰相反:美正是理性摆脱呆板、及时行动的根本方式。今天还有另一个更严肃的反对意见:虚假、诱惑、暴力、邪恶的力量让人们对美的音讯产生了彻底怀疑。美是真实的还是一场幻觉?难道现实的本质不是邪恶的吗?存在着这样一种恐惧:不是美的慢箭带领我们进入真理,是虚假、丑陋、庸俗构成了真正的“现实”——这种恐惧时刻制造着人们的焦虑。该恐惧表述如下:奥斯维辛之后,诗歌不再可能;奥斯维辛之后,谈论良善的天主不再可能。人们拷问到,毒气室运作的时候,天主在哪里?面对奥斯维辛连同历史上的一切暴行,这种反对意见似乎很合理,因为它表明在任何情况下,纯粹和谐的美学概念都是欠缺的。它经不起针对天主、真理、美的严肃拷问。对于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而言,阿波罗作为神圣与静态之美的担保之神已经断然不再充分。如此,我们又回到了《圣经》中的“两支号角”,回到了有关基督的这一悖论:“你在世人中最为美丽”与“他没有俊美,也没有华丽,可使我们瞻仰;他没有仪容,可使我们恋慕”。尽管希腊美学在感知上能与神圣连接而令人动容,但在基督的苦难中,它却无以言表。在基督的苦难中,希腊美学不是被否定了,而是被超越了。美的经验有了新的深度与新的现实性。作为至美本身的那一位允许祂自己被掌嘴、唾弃、茨冠加冕。都灵裹尸布(the Shroud of Turin)可帮助我们逼真地想象这一切。然而,祂那扭曲的仪容却显现了真正的极致之美,即“到底”之爱的美。正因为如此,它才显示出比虚假与暴力更伟大的力量。领悟到这种美的人都知道,世界的真切渴望是真理,而非虚假。真相不是由虚假构成的,而是真理。虚假的一个新把戏是好似以“真相”自居,并对我们说:在我之上一切皆无,不要继续执着、热爱真理了,你走错了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圣像把我们从当代这一见惯司空的假象中解放出发。然而,它提出了一个条件:我们自己要被他致伤,我们要在这位爱者中怀抱信德,因为祂情愿牺牲自己的外在美,宣讲美的真理。然而,虚假还有另一种策略。一种具有欺骗性的虚假之美,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美,它不会让人走出自我,让人感到扶摇直上的狂喜,而是将人紧紧禁锢在自我中。这种美不会唤醒人们对无名之物、牺牲奉献、自我倒空的渴求,反而会激发人们的欲望:权力欲、占有欲、享乐欲。《创世纪》中关于“原罪”的记载便是这种美的体验。厄娃看到树上的果子美的想吃、美的“赏心悦目”。她所体验到的美唤起了她的占有欲,可谓是让她闭关于自我中。例如,有谁不会意识那些以高超技巧设计出来的广告形象,把人诱惑地一败涂地,想让他抓住一切,只为寻求片刻的自我满足,而非向他人敞开心扉。因此,今天的基督教艺术陷入了两难境地(也许它历来如此):一方面,它必须反对崇拜丑陋,这种崇拜认定一切美的事物都具有欺骗性,只有粗鄙、低级、庸俗的东西才是真相,才是知识的真正教导。另一方面,它必须反对充满欺骗性的美,这种美把人矮化,而非拔高,因此是虚假的。不是人人都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一句被频繁引用的“美将拯救我们”的名言吗?然而,人们常常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指的是基督的救赎之美。我们必须学会看见他。如果我们不只在言语上认识了他,又被祂悖论之美的慢箭致伤,我们就会真正认识他,而非人云亦云。如此,我们会发现真理之美、发现那救赎的真理之美。除了信仰所言的大美天地与圣人们所焕发的容光,再没什么可让我们更进一步遇见基督本人的美了,因为祂自己的光荣通过他们变得有形可见。原文链接:https://www.vatican.va/roman_curia/congregations/cfaith/documents/rc_con_cfaith_doc_20020824_ratzinger-cl-rimini_en.html 译者: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