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牟复礼《中国思想之渊源》的前设
前设(Postulate)在中文语境中,一般翻译成假设,但我准备稍有分说。并不是假设这个译法是错的,而是说假设蕴含了某种意义上的不真,而对其它语境下的适切度不够,容易引起误会。所以也有人译作公设、前设,公设就是公众都同意的一种假设,而前设更在意指出一个人说话与著述里面所蕴含的思想或言说前提。
认识一个人的思想或言说前提,是阅读和理解一个人的文章或著述最便捷的办法。这就好比你要了解其逻辑论证,与其着力其关注其论证过程,不如看其前提为何,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观察其结论是否能够站得住脚。前提大有问题,无论其论证过程多么复杂,看上去还能吸引人,那么其结论的可信度,就一定会有其相应的欠奉之处。当然,对于一个人的思想认识,特别是摸清其思想前提,所费工夫,不像一个简明扼要的三段论大小前提一样那么容易。
所以,当我们去观察别人的思想前设时,就要总体地把握他于本书中在各方面所体现出来的思维过程、学术理路及逻辑推断。具体说来,我们看牟复礼这本书就不能仅仅停留在他谈了儒、道、墨、法诸家上面,因为如此看问题,容易遮蔽他何以将诸家贯穿起来谈背后的思想前设。
首先,我们必须清楚,牟复礼名字很中式, 学的也是汉学,谈的也是中国思想,但他的知识体系和言说对象都奠基于西方知识谱系,尽管他在言说的时候好像尽量展示宽阔的视野和“客观”。他的问题意识其实被他所受的西方知识架构所引领,第一个问题就与中国人看待思想的角度不同,即以世界观作为观察其思想渊源的切入口。他看到了中国在上古根本没有真正创世神话与造物主的记载,盘古开天地之类,那只是后来受到某种刺激后(有人甚至认为是佛教传入后的刺激),于国人的存在于想像上的补漏行为。从世界观特别是宇宙观来切入对中国文化的观察角度,无论是胡适还是冯友兰这样较早研究中国哲学思想的先驱,都没有这样的问题意识,因为他们的知识底盘与牟复礼不相同。
牟复礼大约也注意到中国有没有古希腊以降的西方哲学,那样以本体论、知识论、价值论三大板块所组成的哲学构架,所以避免将其书称作“中国哲学的渊源”,因为这会直接将自己栽入那个中国有无哲学的争论大坑中,他有效而聪明地避开了这看不到尽头的扯皮中。事实也正是如此,我同意一些学者的看法,中国有哲思(思想),但并没有范畴化与体系化的哲学。当然你若说中国有哲学,那么除非你重新下自己的哲学定义。但若有自己的哲学定义,与寻常所说的西方哲学不同,那么应当说自己所定义的哲学并非西方意义上的哲学,或者另换名称,否则就会出现枘凿不接的鸡同鸭讲的局面。牟复礼用本然自生的宇宙论,来回应创世及造物主观念在中国的缺乏,其实这也就意味着他认为中国思想的唯物论与无神论的气质,是中国思想来渊之所在,虽然他并没有使用唯物与无神这样的词汇。
事实上,牟复礼不只是在用世界观、宇宙论这样中国人不常使用,却被西人常使用的观察角度来审视中国思想的渊源,而且还用知识论的角度来观察中国上古的思想。冯友兰早就说过,从知识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这也是中国人比较缺乏的。就像有机世界观,往往是直觉、经验、混沌的代名词。按理讲,从知识论的角度观察中国上古思想,中国知识界的接纳程度,应该不会太高。但为什么像张祥龙这样虽然懂得一定的西方知识,却很高看中国学问的人的表扬呢?其实质在于牟复礼看上去的“客观”与“宽容”,以及在求真上的相对主义,让中国的研究者感觉到在知识上被接纳,甚至引为同调的舒服。
除了这个因素外,牟复礼还认为中国文化是理性和人本主义的,这大约也是很多中国人能够接受的地方,包括译者王重阳那些有时难免是在显摆自己知识,却对读者的思考多有干扰的旁注。事实上中国人没有哲学和逻辑系统化的知识训练,其知识里面的理性与西方寻常所说的理性大有不同。国人的理性常是实用,而非经过逻辑和哲学缜密思索下的理性,否则你就很难想像中国人知识论的缺乏,而思索方式,多是直觉和经验式的。换言之,我认为即便到今天,中国也缺少理性的训练,那些看上去的理性大多是实践上的实用,而非真正的理性。也就意味着若说国人有理性,那也是实践和效用意义上的有用,而非哲学和逻辑上的抽象理性之思考。
为何牟复礼会获得像张祥龙这样的学者的称道,其实也就是他谈论中国思想,或者说谈论真理时的相对主义,令他们感到相见眼晚。张祥龙说与基督教统治时期的历史,与儒家统治中国的历史相比,“中国比欧洲更‘理性’,更宽容”(P17),张这种看法几乎在中国学者的思考中,有着一种不证知明的普遍共识。其实这说法不仅与事实不符(中国人几千年来,为权力为肚腹而战的朝代更迭,所产生的死亡人数,当然远远大于十字军东征或者三十年的宗教战争,这是个铁打的基本事实),而且他所谓的理性其实就是“实用”的代名词,至于所说的“宽容”再值得多说几句。
什么叫真正的宽容?一句话,没有绝对真理,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宽容。为什么如此说呢,如果真理恒为相对,你就应该无条件接纳我,而不存在宽不宽容的问题(这方面请参看卡森《宽容的不宽容》一书)。因为你也不绝对对,我也不绝对对,所以只是接纳问题,若不接纳,由于没有绝对标准(真理),就只有诉诸拳头,让拳头所代表的“真理”,暂时“绝对化”来代真正的绝对真理。若没有真正的绝对真理,没有客观判别标准在那里,那么人们所说的宽容其实只是一种假相。在有绝对真理(这当然不谁人说的)的情形下,接纳不同或者反对的立场有权利存在,并不等于接纳这个立场本身,因为如此你就在此与它“合一”,而无需反对了。很不幸,中国由于至古及今没有启示性的绝对真理(今天有传入却不被接受),故以拳头大小作为真理判别标准的时代,在中国实在太久远了。以至于中国人思考问题的时候,多从有用与否,而不是从真假角度来看待。
换言之,中国的思想渊源其实从起源上看,就在某种意义直接进入十六世纪以降的欧洲启蒙运动状态,即多神及万物有灵、相对主义、混合主义的状态。但即便如此,二者依旧有着根本的不同,因为源头不一样。无论是古希腊的人造本体论(柏拉图的理念等)还是希伯来的神启本体论(“我是我所是”——出3:14),都依旧在源头上影响着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根本没受这样的影响,有着本质上的不同。但牟复礼这样的汉学家,他所接受的知识架构完全是启蒙运动以后的,目前在学术界大行其道的相对主义、混合主义的学术判别标准,而这一点在中国受到追捧与喜爱,自是必然的。
下面是此次关于牟复礼《中国思想之渊源》的分享提纲
一:牟复礼对中国思想的看法是在何种意义上被接纳的?
二:牟复礼对儒、道、墨、法的看法,有何长处与短板?
三:中国思想渊源中的诸种崇拜:权力、祖先、历史,如何被包括牟复礼在内的学者赞扬?
四:从牟复礼中国知识论的探索中看国人求真能力为何欠奉?
2024年7月29日草就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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