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10日，高先生在纽约的寓所里。（林世钰 摄）
“我想你想得肝肠断。”
扭头看见站在门口的我，96岁的高yaojie先生笑眯眯地说。
与2022年12月相比，她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头发也齐整了。听护工说，她今天早上六点半就爬起来做雾化，8点左右就端坐在电脑前等我。
也就是说，她在电脑前足足坐了两个半小时！我看了一下她的脚面,肿得跟刚出锅的馒头似的，让人心疼。
“希拉里到哥大当教授了！”高奶奶高兴地说：“她以后离我不远，我们见面容易了。”
让她纳闷的是，“美国当官的咋和中国不一样，中国当官的一退休就下去了，啥都不是，美国还可以当教授。”
高奶奶告诉我，她和希拉里一直都有邮件往来。“我不懂英文，就让别人看。希拉里在信里说，她喜欢我，幸亏我不是男人。你说搁中国笑话不笑话？”
说到这，高奶奶咯咯直乐。
希拉里曾经在中国接见过高奶奶，后来邀请她访美，并给她颁发了“生命之音”奖。她曾经力劝高奶奶留在美国养老，但是被她拒绝了。高奶奶放不下中国那些艾滋病人和艾滋孤儿。没想到几年后，她还是以82岁高龄“乘桴浮于海”。
我们每个人人生际遇之跌宕起伏，岂是当初可以度之。
希拉里送给高奶奶的自传。（林世钰 摄）
屋里暖气开得很足，我穿一件衣服还热得全身出汗。一看高奶奶，穿着两件衣服，还外加一件马甲。我试图打开一点窗户，忽然想起护工说过高奶奶怕冷，平时都不让开窗，于是只好忍着，拼命喝水。
高奶奶说，去年11月暖气出问题了，连续三天供暖不足，夜里冻得只能加盖被子。最后是哥大黎教授出面，联系了租赁办公室，才知供暖设置坏了，整个8楼都没有暖气。经过抢修，最后终于来了暖气。
“这次国内新冠很严重，死了很多人，听说主要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高奶奶平时也看一些外国媒体中文网，虽然困居斗室，但是知晓天下事。“我的学生也死了几个，主要是77级和78级的。”
这几年，每次高奶奶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表情淡然，没有什么悲伤的情绪。想来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基本参透生死，对死亡没有什么恐惧了。
我突然想到，如果高奶奶当年没有出来，是否可以捱过这个冬天的疫情？去年11月解封后，中国很多老年人都没能捱过这个冬天。我好几个朋友的父母都相继去世了。
每次来看高奶奶，都要帮她回几封邮件。今天她让我给一个叫“小勇”的人回邮件：“小勇你好，我们已经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我很想念你。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模样。”
高奶奶说，小勇的妈曾经得了子宫内膜炎，是她把小勇的妈治好的。“小勇当时才上一年级，提着一篮子鸡蛋站在那里，看上去很害羞。”
小勇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如今在德州一所大学当教授。后来联系上了高耀洁，经常写信问候她。
曾经种下的良因，最后总会结出善果。
我浏览了一下她的收件箱，有的是旧友，有的是新朋。爱如潮水，从世界各个角落纷涌到纽约上城这个小小的公寓里。给友人回信，是高奶奶日常生活中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78岁才学电脑，不会打字，只能在写字板上书写，所以回复邮件是件比较吃力的事情。
96岁的她，可以熟练使用电脑。（林世钰 摄）
两周前，她的写字板坏了，无法写字。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通道顿时被掐断了，她急得不行。还好后来有人上门帮她修好了。
高奶奶的周围，总是环绕着很多有着隐形翅膀的“天使”。当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这些“天使”总会适时飞到她的身旁。记忆中，她的电脑曾经坏过多次，最后总有“天使”上门帮她修好。
不但是电脑，还有药。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有人给我寄药啦！”
原来，一个不认识的人，给高奶奶寄了20多盒安定。“我夜里总睡不好觉，这下解决了我的大问题！”
高奶奶经常收到素不认识的人寄来的东西。有的是食物，有的是药品，有的是她的肖像画，有的是一封信，一张贺卡。为众人抱薪者，众人也愿意把炭火堆到她头上，不忍心让她冻着。可以说，她82岁离开故土，漂泊异国的这14年，就是靠着自己坚强的意志和烤着这些温暖的炭火活下来的。
春节期间，朋友送给高奶奶的双鱼。（林世钰 摄）
今天是周五，闺女要上学，没时间来看望高奶奶。高奶奶念叨着她。“妞妞啥时候高考？报了什么志愿？”我告诉她，美国没有高考，考大学叫申请，可以申请很多所。高奶奶听了一脸茫然。
“妞妞准备学医吗？”高奶奶问。听说可能学艺术专业，她有点失望：“学医多好，可以治病救人。”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问：“帅哥啥时回来？”
她口中的“帅哥”是我先生。从认识那天起，高奶奶就这么称呼他。我告诉他，帅哥的新护照还没办下来，暂时回不来。高奶奶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似乎在看一个“嫁错郎”的孙女：“他都走了三年了，国内环境那么乱，你放心？”
我告诉她，这个夏天我计划回国。她听完后沉默片刻，然后摸着我的头发说：等你回来恐怕见不到我了。我今年虚岁九十六，活得太久了！
不，奶奶，你没有理由不长寿。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你们这一代“最后的贵族”作为“压舱石”，只会越来越浅薄，越来越乏味。不久前，杨苡先生走了。我害怕看到你们挨个凋零。
我多么希望，不管任何时候进入你的房间，总能看到你端坐于桌前，慢条斯理地剥着桔子，或者把餐巾纸叠成小小的正方形，同时扭头冲我一笑：
我想你想得肝肠断！
（这个公号是我的新家，请朋友告诉朋友。祝家人们新春平安喜乐！）
—— End ——
作者简介：林世钰，媒体人，作家。曾出版《美国岁月：华裔移民口述实录》《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潮平两岸阔：15位中国留美学生口述实录》《美丽与哀愁：一个中国媒体人眼中的美国日常》《新冠之殇：美国华人疫情口述史》等书籍。其中《烟雨任平生》被“亚洲周刊”评为2019年度十大好书（非虚构类）。目前旅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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