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居偏僻山区的残疾人二舅，突然间上了热搜，令人百味杂陈。
二舅成为网红非其所愿，而是被他所谓的外甥“衣戈猜想”推到了前台。我们所知的二舅，都是来自于“衣戈猜想”这个旁观者的讲述。自始至终，二舅未发一言。
有关二舅的感人故事，是否是二舅个人经历和心境的真实表述，还是“衣戈猜想”将第三者的主观感受，共情替代为二舅的意志和想法，我们无法考证。
二舅无力改变自身命运。但他饱经磨难却自强不息，不向命运低头，不因个人悲苦自怨自艾，并不计回报帮助乡邻，二舅的善良、庄敬和韧性打动了无数人。
这是视频带给这个时代和社会的积极意义，也是无数中国底层百姓命运的真实写照。
有人说，二舅的视频是精心打造的心灵鸡汤，在消费二舅苦难的同时，迷惑了人心。
鸡汤虽然廉价，但有时确实也很可口，甚至沁人心扉。
二舅的坚韧和忍耐，勤劳和善良，给这个人情日渐冷漠的时代带来了一丝安慰。
苦难可以磨练个人意志，使人即使在绝境中也不失去信心和盼望，还能带着平安和喜乐关爱他人，从而激励那些依然还在苦难中的人们。
就此而言，二舅的苦难有他特别的价值和意义。
但作者主动放弃对二舅悲苦命运的深层探究，仅仅止步于浅层的情感叙事，不免令人对其深层动机顿生疑窦。
不可否认，很多人无疑看到了故事的另一面。
面对自己的人生悲剧，身处困境的二舅也许缺乏思考和探究的能力，自然也无力反抗，甚至只能逆来顺受。
而作者却沉醉于二舅坎坷命运的情感渲染，止步于二舅不凡形象的塑造，满足于收割网民的同情和颂赞，刻意回避造成二舅悲剧命运的社会原因，不知不觉对社会大众进行精神麻醉，俘获他们的情感，进而使他们丧失思考能力和反抗意识，这自然要遭受网民因愤怒而投掷的臭鸡蛋的猛烈攻击。
这让人不得不怀疑作者有消费二舅的嫌疑，和宣扬苦难美学的主观故意。
二舅的人生悲剧并非必然。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时代，二舅也许会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假如二舅不是生活于落后的山村，而是京沪发达城市，给他打针的不是赤脚医生，而是毕业于医学院的科班医生，二舅就不会遭受身体残疾的厄运。
没有身体的残疾，曾经的少年天才即便没有考上大学，也不会遭遇终生未娶的痛苦，更不需要为自己将来的生活和养老担惊受怕。
因为生活在山村，穷乡僻壤，二舅享受不到城市居民拥有的医保。今天他虽然有了残疾人证，每月也只有区区几百元的补助，看病只能享受新农村合作医疗，一旦生了大病，很多费用还要自掏腰包。
推而言之，如果他有幸生活在台湾，他可以享受和马英九这些退休官员一样的退休金，可以享受和他们一样的医疗待遇，他可以选择台南到台北的任何一家医院看病。
更不用说，如果他生活在欧美发达国家，如果他因医疗事故致残，他可以找律师获得相当于终生工资的高额医疗赔偿，老了可以住进养老院，如果看病没钱还可以由国家买单。
在很多国家，如果医院不愿为医疗事故赔偿的话，二舅不需要上访，不会被截访，不会因上访被某些人勾结黑社会遭遇暴力殴打，不会被寻衅滋事遭受牢狱之灾，也不会被躲猫猫致死。
而今，在比美国还古老的老屋里，二舅只能默默承受一切苦难，平静接受这一切，老老实实做一个辛苦的农民。
对照视频开头的那句话，“他们在这个老屋生活，建它的时候，还没美国”。对比美国短暂的历史，作者对二舅生活的老屋流露出满满的历史自豪感，仿佛二舅只需拿出一个房子，就可以将美国人踩在脚下，把美国比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我不知道二舅是否清楚自己的老屋历史超越了美国，但二舅绝不可能拥有人称“美国二舅”的阿甘那样的幸福。
阿甘是智障人士，属于智力残疾，但他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他可以选择当兵，上大学，捞虾，想跑就跑，跑遍美国，可以在总统接见时说很不严肃地说“我想上厕所”。
而二舅只是山村的农民，他没有城市户口，更不在京沪一线城市。如果他几十年前进城，一个保安就可能在大街上随意拦住他查身份证，一不小心他还可能被收容审查，像孙志刚一样遭遇不测。大部分时间，对二舅来说，他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他出生的这个贫苦山村。
行走艰难，热情助人的二舅带给我的，不是温暖和感动，而是满满的失望和愤怒。
他吃过的苦，我们不知道；他受过的伤，我们看不见。
今天，中国已经跃升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我们四处向外施以援手，援助非洲、亚洲国家，高额资助非洲留学生，却看不到我们的身边，还有很多像二舅一样需要救助的人。
我们已经消灭了贫困人口，步入了小康社会。而二舅80多岁的母亲，却连活着都失去了盼望。
谁让儿孙满堂的姥姥如此绝望？
我们期望二舅的视频作者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答案，揭开姥姥不想活了的谜底。然而，视频却只字未提，惜字如金，更不愿意探讨这个远比二舅励志故事更有现实意义的话题。
某种程度上，我们也为二舅深感庆幸，因为大多数像他那样的山区农民，并没有二舅那样的少年天才。二舅虽然身体残疾，但身残志坚，而且也没有严重到像大多数残疾人那样，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坐等别人帮助的程度。
假如二舅像很多人一样，没有少年天才那样的悟性和学习能力，心胸没有那么开阔，心地没那么善良，人格没那么健全，身处底层，经常遭遇剥夺和伤害，人格扭曲，他很可能就会铤而走险，采取极端手段，我们究竟应该如何帮助无数这样卑微平庸的二舅？
在落后的乡村，这样的二舅才是大多数，这样的二舅们才是我们最应该关注的对象。
恶要厌弃，善，要亲近。对是非善恶故意回避，采取模糊化手段处理，逃避对苦难背后罪恶的追讨，只能纵容罪恶，不仅会让自己成为恶者的帮凶，更会让更多的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当恶者来临时，我们只能束手就擒，成为赞歌的牺牲品。
我反对歌颂二舅的苦难。
在一个“铁链女”、“唐山暴力伤害事件”屡屡出现，却从未有过一个明确结果，在一个交通系统子女无所顾忌高调炫耀家族权力，千万大学生毕业就可能遭遇摩擦性失业，村镇银行几百亿元存款不翼而飞，无人出面甚而连维权也会光天化日之下被暴力殴打，至今却无人被追究责任的今天，如果不去关注无数卑微平庸的二舅们，看不到他们的苦难，和他们历经磨难的痛苦和叹息，回避造成他们苦难背后的真相，不去声讨苦难背后的罪恶，却象灌迷幻药一般大肆歌颂苦难中的他们，误导大众沉迷苦难，逆来顺受，就是一种无法饶恕的罪恶。
歌颂二舅，对当下的苦难视而不见，对苦难深重的群体涂脂抹粉，从精神和道德上升华拔高，和文革时代书写《金光大道》等作品向权力谄媚的思路如出一辙，其目的都是劝导身陷苦难几乎无力喘息者接受现实，逆来顺受，甘愿接受自己悲惨的命运，成为任人践踏的顺民。
二舅的遭遇，对二舅命运的诠释和解读，其实正是劝告那些和二舅一样的群体自觉解去盔甲，自我麻醉，做牛做马也要无怨无悔，在沉醉中走向坟墓。
二舅们所以甘愿逆来顺受，失去反抗能力，是因为在他们的身边，还有一群貌似关心他们的人，一直在为他们的苦难高唱赞歌。
而悲苦一生的二舅却并不知道，歌唱的人心怀鬼胎，有时甚至是居心叵测。
如果你是年轻的996族，早出晚归，每天上班要花费两个小时，年纪轻轻就发现身边的同事“过劳死”，疫情来袭，你又遇到被裁员的悲催命运，你是否会歌颂二舅？
如果你曾是傲娇的白领上班族，几年前因为“皮兔皮”家财损失大半，如今因为疫情公司裁员虽然没有轮到你，你的收入却大幅下降，你高额的房贷已无力偿还，你是否还会赞美二舅的苦难？
苦难是我们在世上必须面对的现实，是我们人生的必然，苦难本身并没有价值。
纯粹为了受苦而受苦不是什么特别的美德。刻意追求受苦可能表明一种心理障碍，例如受虐狂；也可能指向一种自义的企图，就像某些宗教刻意夸大受苦的价值。
但如果满足于苦难现状，甚至期望从苦难中提炼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无异于在奴役状态下寻找自由，就会沦为卑鄙的精神欺诈。
今天，如果你不问缘由地歌颂二舅，你很可能同样会为“铁链女”被囚而歌唱。她毕竟还有人喂食，她生的七个孩子毕竟还有董某民在养，隆冬酷寒时，她还没有睡在猪圈里，还有人给她送去了棉衣，尽管被拔掉了牙齿，她毕竟还可以吃饭。
如果你今天歌颂二舅，你也就不会为唐山暴力伤害的女孩哀哭。毕竟，新闻通报里说，她们都还活着，有几个人只是受了皮外伤，已经自行离开了医院，那几个行凶者也都被神武的警察悉数抓获归案。
更何况，现在的夜市烧烤摊食客身旁已经配备了全副武装的人民警察，有这些神勇的卫士保护，唐山暴力伤害事件只能是一个偶发的意外，你还有什么愤怒呢？
曾有人说，河南是中国的缩影。今天很多人说，我们都是二舅。因为我们都面临着和二舅一样的命运和结局。
那么，我们究竟应该如何面对苦难？
维克多•弗兰克尔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有意义的，“即使在无法改变的残酷命运面前，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获取生命的意义——通过展示最为强大的人性，即把苦难转化为人类成果的能力”。
即便一切苦难无法改变，一切悲伤都是注定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人类仍有终极自由，就是选择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苦难，面对他人看起来无法忍受的环境。
就像弗兰克尔在《寻找生命的意义》里所说，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即使自己饿得骨瘦如柴，有人依然可以为了参加一场学术讨论把面包让给别人。
面对苦难，选择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赋予了他们所遭受的苦难以特别的意义。
“在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那些目光长远、放眼未来并且坚持追求未来的意义的人，最有可能战胜苦难，从困厄中走出来。”
这个世界有战争，苦难，有死亡，悲伤，痛苦，这些注定都是我们无法胜过的，所以我们一定要追寻超越死亡的价值和意义，寻找超越死亡的永恒家园。
否则，今生我们不可能拥有平安和喜乐。
撰文 | 蒋效中
编辑 | Kell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