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常常看到那个瞎子。
印象中,他总是一个人,总是背着一个厚重的木箱子,手里拄着一根木棍,一边摸索,一边慢慢前行。
他是个盲人。小时候,我们总是喊他瞎子。
瞎子约莫四十多岁,留着平头,有一张胖胖的脸。每次见到他,他似乎都是去赶集。
村里的大人说,瞎子住在西边的大郭庄,距离我们村有五里路。
我们村距离集上有三里路。算起来,瞎子每次赶集,都要步行四公里。
春夏秋冬,瞎子总是一个人,背着厚重的木箱,拄着木棍,一边摸索,一边慢慢前行。
瞎子似乎总是面无表情。他一个眼睛泛白,另一个眼窝深陷,只能看到他模糊迷离的眼皮。显然,眯缝着的那个眼睛已经没了眼珠。
瞎子的眼睛是怎么坏掉的,我不知道,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只记得,每逢赶集时间,一大早,瞎子都会早早地出现在村边的路上。
瞎子似乎没有完全失明。不然每次盘桓曲折,独自一个人走上七八里路,没人领着,很容易走错方向。
更何况,乡村土路,高低起伏,远没有城里的马路好走。
即使今天,也看不到哪个村子有盲人道。瞎子出行的艰难,远非我能想象。
生产队时期,农民从事的,大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对于瞎子这样的残疾人,没有办法安排合适的工作。
谁愿意和一个瞎子一起工作呢?即便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壮年男人。
瞎子只能自谋生路。
瞎子靠卖药为生。
每次看到他,他似乎总是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一句话:“虱子棍来—老鼠药!”
瞎子卖的是虱子棍、老鼠药,还有打蛔虫的宝砂糖。
贫困,总是和寄生虫相伴而行。
七十年代,农村生活贫困,缺衣少穿,卫生条件更是无从谈起。糟糕的卫生条件,导致虱子横行,不经意间,虱子就会从大人孩子的衣领处翻爬出来。
如果是冬天,风和日丽时,经常可以看到老人们依偎在墙角,一边晒太阳,一边翻找衣服里的虱子。
因为挤虱子没有对方响,阿Q自觉丢了面子,和王胡狠狠打了一架。我想,鲁迅先生小时候应该也生过虱子,不然怎么会写得如此活色生香?
夜半时分,饥肠辘辘,小孩子不仅常常被肚子里的蛔虫折磨得疼痛难忍,有时还会被四处乱窜觅食的老鼠吓醒。
生活总是充满悖论和荒诞。
因为贫困,瞎子被迫艰难求生。
因为贫困,神也赐给了瞎子一条生路。
每次赶集,瞎子常常把自己厚重的木箱子摆在公社北面的马路边上,一边眼睛空洞地看着街上的行人,一边高喊“虱子棍来—老鼠药!”
瞎子做的是小本生意,他卖的这些东西并非大宗消费品,值不了几个钱,需求总是那么有限。
为了多卖些东西,瞎子总是走得很晚。往往下午集市结束,他才收摊,顺着村边的路,慢慢摸索着回家。
我不知道瞎子是否要交管理费,集市收费的那个面相凶恶的老头,是否也会找瞎子要钱。
从小学到初中,每逢赶集,我总能看到踽踽独行的瞎子。
那时的乡村集市,人们可以随便摆摊设点,并没有人过来驱赶,更见不到有人对摊主随意叱骂殴打。
瞎子虽然艰难,还可以摆摊卖药,养活自己,还可以从容地高喊“虱子棍来—老鼠药!”
如果活到今天,面对被四处驱赶,被随意取缔的地摊,不知道瞎子这样的摊主该如何谋生。
我不知道,瞎子现在是否还活着。
如果活到现在,瞎子应该也有八十多岁了吧。
瞎子虽然看不见,但他心里明亮。靠着自己的辛苦劳作,自食其力。虽然艰难,但他活出了自己的尊严。
而很多人虽然眼睛明亮,却灵魂黑暗,不辨是非善恶,陷在权力和金钱的网络中,终日希望依靠欺诈、抢夺、杀戮过活。
和瞎子相比,这些人才是真的可怜。
注:图片来自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