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老家要坐一昼夜的火车,下了火车要挤一个钟头汽车到县城,再步走3个钟才能到老屋,外公的坟就在回老屋的路上。
我每次回来都会经过,每次经过都会把包放下来,取出酒坐下来陪他一会儿。
外公活着的时候住在舅舅家,喜欢喝酒,喝走了好多钱。丰年玉,歉年谷,家里几把老鹅毛扇上的玉坠儿和轴画上的玉轴、玉别子都被他拽了换酒,喝没了。
小时候每年假期回老家,第一件事就是看他喝酒,外公美其名为我置酒迎风,我一学生娃子迎个屁风,可我喜欢看他喝酒。
一来是他喝酒不是喝,是嘬,那是顺着牙缝嘬进嘴里的,啧……的一长声,嘬罢一口,咂了嘴再夹菜。二来他佐酒的菜不能少了花生米和鸡脚,吃的很省,慢慢品咂,还拿腔唱着:食鸡趾者~不必全鸡~已尽喫鸡之味~。
那腔调来回就那么一句,我听过不十数次,到了也没明白那句戏词怎么断的句,可想那鸡爪子有多美味,顿挫抑扬也是醉人。
后来遇着歉年,谷子金贵了,少不得也要去集上卖点东西,一家挣扎过活。他去集上往往半晌就回来了,不挨终日,打回一壶红薯烧酒,剥几颗花生就着,少喝少喝又喝多了,也是醺醺然,第二天再抖擞精神为一家人生计奔劳。
偶尔,外婆和母亲也去灶上煮点夜宵给他。这时候我在旁屋醒着,专等外公过来“起来一下”的轻唤。夜宵不过是少油的粉条汤。通常,我和弟弟二人也能分得大半碗。那香味,和着大人们的爱,令我们至今想着。
有一次他自己斟着饮着,站起来脚下已是踉跄,脸上仍然笑眯眯的,心醉神摇,很舒坦受用的样子。外婆扶他躺下,浑不觉窗外已风雪急下。
那一醉,怡然不愿醒来,竟是一生。
2
每个农村孩子的童年 都和一条河、一个树有关,或者和一个小学校、一个邻村女孩有关。
艾坪村的彭友组说,他的童年和家畜有关,猪啊牛啊啥的。
这是李裆公社胡坪大队2小队彭友组的家乡,解放前叫艾坪村,西边离董集只里把路。彭友组指着像片说,这棵大叶柳树得有300年了。
主干不高, 只2 .5米,主干分出三个主枝,圆形树冠覆盖面积3、40米,树底下这个土坯墙茅草顶房子,就是彭有组的家。
看像片,我以为他想描绘一幅田园牧歌式的老屋童年,但他说那不是。你看到树底下的老牛没?那是我家的牛,边上那人是谁我记不得,这牛我一眼就认得。憨实沉默负重,常年累月,不管多累的活都不使脾气,夏天不管多毒辣的太阳底下犁田,也没吭过一声,一生从没意气张扬的活过。
那时候每天犁完地,都是我牵它去董集河里洗澡,天快擦黑时骑牛背上,由它慢慢地走回家,那是老水牛一天最舒坦的时光。一路啃着草,摇着尾巴,喷着鼻息,像一个不说话的老辈子,慢慢陪着我、由着我。
后来这头牛病了,也太老了,不能下田了。快过年时,队上干部说,还是杀了它吧。六七十年代要办屠宰证,农民自己不能随便杀,得送到教门街屠宰厂杀。
那天很冷,风也大,几个人把这头牛从树底下牵走时,它一点也没挣扎,只看见浑浊的眼泪从那巨大的牛眼中流出。
几天后,有人端来半脸盆牛肉,说国家有规定,杀的牲畜猪啊牛啊自家只能得一半,另一半要交国家。
彭友组说,我不知道国家哪个混账王八蛋规定的,交粮交肉交提留,说好的一半呢?指望他们给你多留一点太难了。畜生啊,跟我的牲畜牛比起来,他们才是畜生啊!
3
这个月,风要来,襄阳人都知道。风来了让它刮一阵儿,灰土落定了才出门。
老桂一早起来,穿戴好坐等了半晌,风停了才走出去。一出来,却见满街都在扫树叶,才想起秋至都过了了。以后几天里,树叶子都会堆在街头花池子和墙角旧铁锅里烧,啪啦啪啦的崩火星,也有烧不透闷着造狼烟的,每年都这样,到处都是焦草木味。
为什么全城都跟树叶子过不去呢?老桂一路抱怨,一路躲着烟气往东走,襄阳老城不大,不大功夫就出城了。
老桂本地人,回来时间不长,年轻时出门讨生活,有一二十年了。这几年外边艰难,辞了工回来,这两个月一直在城近各处逛。头天听说凤凰滩挖沙船挖出了宝物,正好樊城这边也看完了,就一早过了汉江旧桥,出东门望外走,过了岘首山和习凿池子,一直到观音阁。
这是一条东南城外的襄阳文脉,背山面水十几里,随处散布着战国秦汉、魏晋南梁的遗迹。有时候多走几步,扒开残垣树枝,还能看见柱础、须弥座等旧朝残石构件。过往的人,没谁在意这些,这在别处城市都是不能想像的。
老桂一路这么想着,走到观音阁台下面,站住了。
观音阁在高台之上,下面就是凤凰滩。汉江在襄阳这一段,往东拐了个弯,留下一片大沙洲。这几年旧城北扩,在沙洲东北面右岸造城,越发显出左岸的荒芜。
出城十余里地,有个稍高稍阔些的江滩,旧时称作凤凰滩。后面地势并不高,却是岘山的余脉,叫凤凰山,观音阁便雄踞山嘴之上。从这里朝江右看,水面阔的不得了,近岸除了一艘挖沙船,便是蜿蜒错落的沿江地貌,一望数十里。
来到船上,船工指给他看,浅滩里是有个尺把高的残石在水下闪动,细看是尊佛头。
老桂趟进水里,踩稳脚,伸手托起残石,竟是尊女相菩萨。菩萨出水那一瞬,刹那间的凝视和眉眼间盈盈笑意,一下惊着他了。他说不清为什么,但确实触着了。
后来他跟人说,半辈子为钱辛苦,心里全是衣食用度,不闻佛法,未见佛身,从来没为什么感动过。但那一刻,却是他一生最耀眼的时刻,仿佛托生,所有执着心和世俗的贪图妄想,在见着菩萨这一刻,全都消散了。
老桂念过书,他知道观音阁建于南梁,那时叫凤林寺。他能想像禅寺在建时,石匠们刻碑立佛的锵锵之声,和雕成后观音端坐莲花之上的灿烂美态。
他也知道,兴佛鼎盛时正是南朝乱世,北方两魏纷争,百姓遭受着几十年的战事苦难,满地烽火狼烟,没有安生日子过。离乱人不如犬,四处避难的流民为了吃饭,为了活,可以转瞬间为匪为盗。
南方梁武帝萧衍昏庸,强使户户支银,建寺立佛,一时南梁境内佛寺遍地,襄阳封地大将委睿甚至将佛像塑成己身,供人礼拜,连冠带都是武身。皇帝也三度出家,要搞到朝廷费大钱赎他回朝才行。朝上疏政,用法用度的昏庸和民不聊生,终至匪患外患四起。
妙法莲花,法妙、佛妙、众生却不妙,其后的毁寺灭佛便又是一个朝代了。
整一个下午,老桂坐在凤凰滩上,望着眼前这尊菩萨和近处的挖沙船,突然发现,十数里江滩,除了沿岸黄泥砌墙、麦秸覆顶的几处稀落房子,千多年几无改变。
那里面住着的人,像这江滩沙砾一样的不起眼,高大的唐城和秀美的习家池与他们无涉,观音阁里也只是一尊石佛,今上才是佛,才是真正的主宰。而老桂自己、船工和很多襄阳人,每天却只能体验慎微的衣食情色和欢喜苦处,冷暖自知,没指望谁,甚至也指不上亲人的关注。
命运高高在上,超出了他们的想望。为了钱,为了家门口等着的老小,每天直面寒暑,挨一天算一天,活一天赢一天。千多年的变化也脱不开这样的轮回。
盛世拥帝,乱世兴佛,老桂这个岁数,也亲历了这一轮回。
79年滩堤落陷,观音阁随之塌了,菩萨身首异处,滚落江中,老人们以为浩劫,以为佛道中落。那十年,不算盛世,却万民拥帝崇皇,毁寺灭佛,真的再现了“南朝480寺,多少楼台湮灭中”的场景。
天快黑了,往回的路还远,老桂抱起观音走回船上,执意要请回菩萨。他对船工说,你常年水上做活,是苦命人,可船舱里还摆着神像供位,我到处漂泊,命也贱,心里也想给天堂留一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