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商人
老胡其实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或者说,老胡是一个想做学者的商人。
按照现在流行的说法,老胡是一个儒商。外表温尔文雅,脸上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随时准备垂听你的高见。他的谦和,他的真诚,看起来,都是出自真心,没有丝毫的做作。(参见老胡:角色混杂的另类教授(一)
老胡财商很高,有经商的天分。我见到他时,他的生意早已风生水起,挣了不少钱。
他的生意,其实很简单,就是办班,财会、招投标、法律、文秘、人事管理,各种各样,种类繁多,内容千差万别。
冬天飞到海南的三亚,云南的昆明、西方版纳。夏天则到凉爽宜人的新疆天山、哈尔滨,甚至西藏的拉萨。像迁徙的候鸟,总是追随季节的变换,天涯海角,塞北江南,都留下了老胡匆忙奔波的身影。
老胡办班的原则很简单,与知名机构、著名大学院系合作。谁的牌子响,谁的名头好用,就找谁。用谁的公章,给谁交钱,事先谈好费用分成。然后,根据邮局黄页目录上的地址,往全国各地邮寄信件,下好鱼饵,守株待兔,愿者上钩。
老胡说,一般发信报名的比例是百分之一左右,发两万封信,基本可以招到100多人。差旅、住宿、学费由学员承担,扣除发信的邮寄费、老师讲课费,剩下的就是利润。邮寄费可以打折,差旅费、住宿费外包给旅行社,办班的主要内容,就是寻找合作单位、邮寄信件、收款。
90年代末,办班是个快速致富的新兴产业。一时间,大批商业神经敏感的生意人蜂拥而至。中关村大街上,办班的老师、学生四处穿梭游弋,很多人摇身一变,很快便成了百万富翁。
有一次,在一楼大门口,老胡对我说:你看见排队打电话的那个人么?那是谭瘸子,他非常有名,办班挣了很多钱。
老胡说,谭瘸子是他们一届的研究生,曾经因为偷渡香港被抓,后来被学校劝退。
据说,谭瘸子胆子非常大,甚至找到中央党校的公章,发信办班。为此,有人告到了中央领导那里,中央政治局常委甚至还专门开会,研究谭瘸子的问题。
老胡的胆子也很大,虽然他没有像谭瘸子,成为政治局开会研究的话题人物。
90年代,市场火热,鼓励党政干部停薪留职,下海经商,但大多数人仍然收入微薄,囊中羞涩,自费去新疆、西藏、海南游玩,依然是奢侈的高消费,很难实现。
在纪律约束宽松,“八项规定”还形同虚设的时代,公款游玩成了很多公职人员,甚至部门头头脑脑的不二选择。名为学习,实则暗度陈仓,公款旅游,大家心照不宣。于是,各类培训班像雨后春笋,四季常绿,长盛不衰。
四、表哥
老胡的生意越来越大。他开始有点手忙脚乱。
于是,老胡喊来了老家的表哥过来帮忙,协助他跑邮局,收发信件。
老胡的表哥来自农村,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单薄,头发杂乱。表哥身上的西装略显破旧,瘦削的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和老胡一样,表哥头脑也很灵活,眼里满含笑意,憨厚的笑容后面闪烁着掩饰不住的狡黠。
有段时间,我常见到老胡的表哥。
有一次,我又见到表哥。他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们读书人,有修养,有思想。我的孩子十几岁,我经常教育他们,要好好读书,希望能像你们一样有追求。
说出这番有点奉承意味的言辞,他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
有一天,表哥又到了我宿舍。闲聊片刻,他对我说,咱们一块办班吧。
办班?我没有经验,也没有本金啊。我如实说出了我的想法。
说实话,我也想过办班挣钱。可老胡的表哥是个刚入门的新手,读书不多,在北京又没有什么资源。如果想办班,和他合作,不如直接找老胡了。
看我没有和他共同创业的意愿,他很快便告退了。
几个月之后,我见到老胡。
“你那个表哥呢?”我问老胡。
“我表哥?啊!他呀,自己单干去了。”老胡有点不以为然。
“他还找过我,要和我合作,我没答应。”
“是吗?他还找过你?”老胡笑了。
“我那个表哥诡得很,幸亏你没和他合作。后来他找到了老蔡合作,老蔡亏了不少钱。”
“哈哈,是吗?”
“反正我表哥给老蔡说,他们办班亏了。到底亏没亏,只有我表哥知道了。”
老蔡是老胡同届的同学,也是同乡,后来去了国家安全部门。想象中,安全部门的人都是戴笠这样精明过人、洞察人心,甚至诡计多端的特工。我很诧异,老蔡这么轻信他人,遇人不淑,不知辨别,他怎么会进了安全部门?安全部门怎么会选上憨厚老实的老蔡?
对于自己表哥的为人和做事风格,老胡似乎早有预料。他表哥这么快就另起炉灶,老胡似乎一点也没觉得意外。只是我有点不解,既然表哥为人不可靠,老胡为什么不提前告诉自己的朋友,让他们早做防备。
五、招兵买马
既然表哥这样的亲戚都靠不住,想着截自己的后路,看来只能依赖自家兄弟姐妹了。
不久,老胡便喊来了自己的弟弟、妹妹。
很快,老胡在北大西门附近租了一个四合院,作为自己的公司总部,办公、住宿一体化。南面是厨房,北面是三间正房,一家人吃住都在四合院。
老胡的四合院是个老式的院子,距离公交站不足三十米,出行非常方便。四合院说大不大,闹中取静。大门关闭,喧嚣的世界被拒之门外。院子内外,顿时成了两个世界。
老胡的公司没在工商局注册,也没有营业执照,差不多就是一个皮包公司。只是他转手倒卖的,不是商品,而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各色学员。
队伍扩大了,生意必须加速扩张。
老胡开始频繁外出,寻找资源,与他意向中的合作机构沟通洽谈。
毕业后的一天,老胡对我说,你中央党校有没有熟人?咱们能不能和他们合作办班?
虽然已经工作,但工资微薄,我也希望能有机会多挣点钱。我多方联系,终于找到了一个老乡,是党校一个主管教学的副校长的秘书。
在一个烈日炎炎的盛夏中午,我带着副校长的秘书同乡,来到了老胡在北大西门的四合院。
老胡非常热情,邀请我和秘书坐在北边的正房内。复印纸张、信封堆满了房间。一旁的桌子上零乱地摆放着杂物,地砖上还有未曾清除的污垢。
老胡满脸笑容,忙前忙后。杂乱的房间内,很快有人端上了刚买的西瓜。几刀下去,鲜红的西瓜汁流满了桌面,满屋的苍蝇扑面而来。
老胡豪爽地地递来刚切的西瓜。我接在手里,一边驱赶苍蝇,一边赶紧啃了两口。望着满屋的杂物,和飞舞的苍蝇,我旁边的秘书同乡却皱起了眉头。
我很佩服老胡的定力和承受力,他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有人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而老胡可以做到即便苍蝇上下翻飞,他依然能谈笑自若,开怀畅饮。
很多年后,老胡已搬到了圆明园附近的住所。我和我女朋友去见他,他租住的房子紧邻楼内的垃圾通道。适值盛夏,面对楼内垃圾通道里西瓜皮发出的刺鼻酸臭气味,我女朋友掩鼻而去,而他却能兴致勃勃地品尝西瓜的美味。
相比常人,老胡似乎有非常的弹性,忍耐的限度非常之大。在很多人,特别是读书人看来无法忍受的环境,对老胡来说,几乎全无挑战。这也许就是很多人常说的“能吃苦”。
对于吃穿用度,我们常常有很多标准,习惯于用这些外在的标准去衡量、判定自己和他人生活、事业的成败,进而设定为尊严、荣辱的参照,钻进自己打造的牢笼,被自己的枷锁紧紧捆绑,不得自由。
而老胡似乎从未有这些束缚,他没有很多读书人常有的条条框框,他遵从己心,活得非常超脱、释放。他似乎不太敏感,别人的脸色、态度、情绪,很少会影响到他。
对人对事,老胡不走极端,似乎早在他的意料之中。很多令人深恶痛绝的人、事,他都能一笑而过。他商业上的成功,绝非偶然。
我不知道,究竟是院子里热情满怀的苍蝇破坏了合作的兴致,还是老胡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让秘书接受不了。总之,和秘书见面之后,办班的事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秘书这头没戏,老胡却并不气馁,他继续各方寻找资源,最终还是敲定了党校的一家合作单位。
就这样,雪球越滚越大。
老胡成了富人,不再是当初的老胡。尽管他的头发依然杂乱蓬松。
几年后,当京西一个高档地产项目开盘,老胡很快便买了房,成了它的第一批客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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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老蒋,笔名迦南,人大哲学硕士,现居北京。在媒体工作多年,追求真理,喜爱历史、文化,热爱自由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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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目录:
我的90年代——《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一)
何不潇洒走一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二)
研究生时代:我不知道风在往哪一个方向吹——《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三)
我遭遇的大学老师N种——《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四)
你是否还记得 当年中国的“首富村”大邱庄?——《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五)
毕业求职 我像乱撞的无头苍蝇——《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六)
毕业那年 陈希同下台了——《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七)
铁狮子坟的“地下室”:我的寄居之地 ——《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八)
单位:一地鸡毛的是是非非——《我在北京的那些年》(九)
X主任:我上班后的第一个领导——《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
我见到的赵丽蓉、章诒和们——《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一)
我差点成为电视台的“新闻民工”——《我在北京的那些年》(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