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采薇》
一
我常常做梦,沉迷于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以致于我时有庄周梦蝶,抑或蝶梦庄周的困惑。
我不知道小猪哥是否会做梦。对于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来得及问他,因为他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但我知道,小猪哥一定有个军官梦。他渴望能成为军官,有一天凯旋归来,光门耀祖,不再被村里的恶霸、无赖欺辱,忍受乡邻势利的白眼。当他幸福地踏上远去新疆边陲的新兵列车时,他没有片点伤感。相反,他怀着满腔热望,在部队格外努力,入伍的第一年,他就荣立了三等功。
未来,似乎一片光明。
但上天却给他开了一个大玩笑!
一年后,小猪哥就从部队转业,复员回家了,恢复了他原本的农民生活。
他转业,不是因为他在部队犯了错误,而是因为1985年邓小平发出了“裁军一百万”的号召。可怜的是,他恰恰就是那一百万分之一。于是,他只好卷起铺盖,离开部队。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他又回到了让他绝望又痛苦的农村老家。
军官梦还没开始,就彻底破碎了!
从此,他闭门不出,终日把自己关在家里。
裁军,对军官、士兵的打击有多大,看过作家阎连科小说《为人民服务》后,你就会有清晰的答案。
小猪哥单纯的头脑猜不透他命运转折的缘由,理不清裁军背后的伟大战略部署。
更何况,他本来就有病,他的大脑曾经受过致命的伤害。伤害他的,是同村一名刚刚转业复员的军人。
二
那一年,是1973年冬天,小猪哥只有11岁,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还在如火如荼。
那时,小猪哥没有上学,已经开始在生产队挣工分。
他兄弟姐妹7个,加上奶奶、父母,全家10口人。10个人的大家庭,不要说吃饱饭,能做到人人有饭吃,在那个年代,也是很大的压力。读书,这个没有前途的职业,自然不会被父母纵容。
在生产队,11岁的孩子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只能做一些轻松的农活。夏天割草,冬天打坷垃,都是很适合孩子的活计。
隆冬的早晨,在枯燥而单调的土黄色天地中,年仅11岁,弱小的的小猪哥开始打坷垃。他并不知道,危险已经悄然来到。这一天,他差点命丧黄泉。
危险肇始于他与生产队一个同龄女孩的冲突,争执来自于地界划分。他干活的田地,女孩子坚称那是自己的地盘,要他自行离开。
在动物界,地盘是动物全部生命所系,狮子、老虎会不惜生命,誓死一搏。
孩子,也有尊严,也要捍卫自己的权利。
双方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很快便剑拔弩张。
小猪哥尽管幼小体弱,但他性格倔强,不愿屈服。也许,他在意的,不仅是他的地盘,还有他的人格,甚至还有动物界的生存法则。
于是,冲突开始升级,由争执到对骂,彼此问候对方的先人。骂人的话,从无知的底层人口里出来,格外粗俗,不堪入耳。
农村家族,世代一起生活,往往非亲即故,血缘是彼此联系的纽带。而羞辱、冤仇,也常常会被长辈铭记在心,世代相传。
和小猪哥对骂的女孩子,有一个堂哥,是一名刚刚复员的转业军人。听到对自己家族先人的问候,顿时勃然大怒。这个做事鲁莽甚至有点愚蠢的转业军人,一定把小猪哥看成了罪大恶极的阶级敌人。否则,身高近180的转业军人也不会痛下如此杀手——他狂暴地拎起小猪哥的双脚,将小猪哥的脑袋狠狠地撞向坚硬的地面!
好在我们农村依然原始落后,还没有柏油马路和水泥路,否则,小猪哥柔弱的脑袋一定是经受不住这致命的伤害,很可能会当场毙命。
虽没有当场毙命,小猪哥的脑袋还是经受了重创——他神经了!按照家乡的土话,神经就是精神失常的代名词。可怕的是,他这个三代贫农的后代,竟然差点被一个刚刚转业复员的革命战士摔死!
小猪哥的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也算生产队的干部,但生性懦弱怕事。孩子差点被摔死,他却束手无策。小猪哥去地区医院治疗了几年,花费巨大,绝大部分费用都是自家垫付,一家人一筹莫展。
三
1976年,毛主席逝世。我开始上小学,小猪哥的弟弟琦哥和我一班。我去琦哥家时,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小猪哥。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双手挥舞着,来到我面前,不时在我眼前打开,又合上。我吓得不敢出声,一动不敢动。我知道他被打成了神经病,但我不知道他神经到这么可怕。好在这时小猪哥的母亲及时出现了,对他大声训斥,他才乖乖地回到了屋内。
我落荒而逃!
此后几年,小猪哥的身体慢慢恢复,神志逐渐清醒,不再是那个可怕的手里挥舞剪刀的神经病人,我才开始与他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交流。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在一个秋天的上午,在村里小学南面,我和小猪哥愉快地聊天。小学没有围墙,只有几间教室。教室南面的宅基地上,长着高大笔直的白杨树,风吹树叶,哗哗作响。小猪哥对我说,你将来混出来了,可别忘了我啊!
小猪哥的这句话,其实就是两千多年前陈胜吴广“苟富贵,勿相忘”的现代版。
四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他的,但他一定记得这句话。因为,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晚上,当我正在县高中紧张地备战高考时,他真的来找我了。
一起来找我的,还有他的两个兄弟,一个是他二哥进哥,另一个是他弟弟琦哥,我曾经的小学同学。进哥朴实憨厚,外表光鲜,做了十几年生产队饲养员,却一直没找到对象,至今还是光棍一条。
走出教室,我看到熟悉的进哥、琦哥,和跟在他们身后的一个人,头发很长,在炎热的夏天,还穿着长袖衬衣。说实话,我没认出那是谁。
琦哥说,他非要来找你,你别和他多说话。
他是谁?虽然琦哥没有明说,我还是知道琦哥说的“他”就是小猪哥。
我在县高中读书,离家30多公里,几周才能回家一次,和村里人见面不多。小猪哥复员回家后,我并没有见过他。只听说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神经病又犯了,在村里到处骂人。
盛夏的晚上,在明亮的日光灯下,小猪哥的那一头长发格外刺眼。
我没有和小猪哥多说话,只是和他打了个招呼,就和他匆匆告别了。我不清楚,他大晚上跑到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找我的缘由。也许我当时头脑鲁钝,对小猪哥内心世界的痛苦没有一丝体验和觉察,否则我断不会那么匆忙地和他告别。
几天后,高考结束,我去商丘县城,看望在那里上班的哥哥。
路过楼下大厅,我看见地上铺着凉席,躺着一个人,旁边站着进哥和琦哥。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坐起来对我说:你来了!
小猪哥怎么会在这里?
原来,在高中见到我后,小猪哥没有听从他兄弟坚持南下回老家的意见,而是一路向北,往山东方向走去。盛夏天气酷热,陪伴他的两个兄弟早已疲惫不堪,只好麻烦我哥哥找车把小猪哥接回县城,三人准备一起回老家。
那是我见小猪哥的最后一面。
五
几天后,听说小猪哥出事了。
在距离老家20多公里的亳州涡河里,人们发现了一具尸体,衣服的口袋里有一张复转军人证。
原来,小猪哥并没有回家。就在距离老家9公里之外的地方,他耍了手段,骗了他的兄弟,失踪了。他对看管他的进哥说,我要解手。于是,钻进了茂密而炎热的玉米地里。憨厚的进哥就这样等着他的兄弟,十几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小猪哥再也没有出现。
小猪哥逃跑了。至于跑到了哪里,没人知道。他的兄弟和家人费尽周折,四处搜寻,却一无所获。
进哥说,和小猪哥一起流浪的日子里,曾经暴雨倾盆。在瓢泼大雨中,小猪哥对进哥说,二哥,咱家就咱俩最可怜了!
说他们俩可怜,是因为他们兄弟五个,除了最小的弟弟,其他人都已结婚成家,只有进哥和他还是一无所有的光棍汉。
小猪哥也许真的是神经病。但他逃脱的计谋,和他与进哥的对话,分明可以看出,他不糊涂,有异于常人的清醒判断,和复杂的感情。
也许,他经历、承受了极大的人生痛苦。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这样一条决绝的路,告别世界。他的痛苦,有被乡村大户恶霸欺压伸冤无门的悲愤,有世代劳苦却无法改变命运的绝望。他寄以极大希望的军官梦的破灭,只是一个导火索。他头脑本就受过严重伤害,在巨大打击下,神经脆弱的他,终于彻底垮掉了。
和很多精神病人不同,他离开的方式,默然无声,悄无声息,让人诧异。他没有伤害他人,最多骂了别人几句。
时至今日,我有时会想,假如没有“百万大裁军”,或许小猪哥会出现在老山前线,他也许会长眠在云南边陲,也许会变成史光柱、徐良。随着中越两国领导人握手言欢,热烈拥抱,“血染的风采”会慢慢幻化为缥缈的记忆。
假如我能像约伯的朋友那样,在他遭受打击,极端绝望之时,愿意听他痛苦而无助的呐喊,哪怕只有十分钟、半个小时,他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使我终生愧疚而又痛苦的是,人生并没有假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