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23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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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中的欢笑

如果说苦难中还有欢笑的话,我马上就会想到我的爷爷。


30年前的一个冬日,我爷爷走了。他病了一星期,躺在床上,还没查出什么病,就无声无息的走了,甚至没来得及麻烦十几个子孙们照顾。


家族的叔伯兄弟都说,他去世时83岁,算起来也算寿终天年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这样的话,我爷爷应该是生于1904年,清王朝大厦将倾前几年。后来查家谱,我发现他们都错了,也许我爷爷自己也没搞清自己究竟生于何年何月。就这样,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幸福地生活着。


实际上,他生于1905年。家谱上说,他生于光绪三十一年阴历九月初二日,清廷立宪改革前三年。当然我爷爷可能一辈子没听说过什么立宪改革,也压根儿不知道立宪改革是啥东西。在他眼里,锄头、犁耙之类的农具,和锅、碗、瓢、盆这些吃饭的家伙,远比清政府什么立宪改革要亲切得多。


我爷爷是独生子,他天性乐观,凡事不放在心上,心里没有什么愁烦,虽然经历了近半个世纪兵荒马乱的灾难岁月,他依然能常常面带微笑。他没有洞悉世事的人情练达,也没有余华小说《活着》里的地主少爷富贵历经人世沧桑后的淡然,某种意义上说,他从来都是一个本色演员。只是他扮演的只是他自己,一个健康、朴实、乐观、憨厚,有时又有点狡黠的北方农民。


我爷爷的母亲1939年阴历9月去世,一年后,也就是1940年阴历9月,我奶奶去世,两人相差一年。我奶奶去世时33岁,那时我爷爷35岁,刚过而立之年,就成了鳏夫。他们一起有4个儿子,都是嗷嗷待哺的孩子,能把4个儿子养大,没让一个夭折,在社会动荡,医疗条件极端落后的年代,这是一件分外艰难的事情。这首先要感谢我爷爷,要知道,即使新中国成立几十年后,一个小小的脑膜炎还可以轻易夺去人的生命,我一个堂弟就是这样去世的,何况缺医少药的旧社会。当然,还要感谢我爷爷一家拥有的十几亩地,和那几头牲口,包括其中的一头骡子,没有它们帮忙干活,日子的艰辛无法想象。


动荡年代,靠实力说话,有枪杆子就有话语权,因此军人往往容易得势。为了混口饭吃,男人常常选择去当兵。我爷爷的大儿子(我的大伯父)似乎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去当了兵。去了什么军队,没人知道,因为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回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据说他是被吓死的。当时军队枪毙一个人,让他在一边陪着,他经受不了刺激。他的妻子改了嫁,从此再没了消息。


这个说法非常可疑,人受到惊吓,多半会精神失常,失魂落魄,吓死的实在少之又少。也许我大伯父是死于部队内部的暴力伤害,他生于1923年,因此他当兵的时间应该是1941年之后,那时中原地带除了新四军,就是国民党军队。新四军内部虐待新兵的应该极少,而国民党军队却是屡见不鲜。台湾著名作家王鼎钧的自传体四部曲,曾经记述了他在陕西参加国民党宪兵队时老兵虐待新兵的切身经历,至今读来仍令人不寒而栗。


小时候,我曾陪我父亲给我大伯父烧纸,我大伯父的坟头在村北的庄稼地里,和我们家祖坟不在一处。我问我父亲,这个人是谁。我父亲说,是我大伯父。那时我才知道我还有一个我爷爷和我父亲很少提及的大伯父,他因为刚刚成家就去世了,按照农村的规矩,似乎不能进祖坟,只好在外面找个地方埋掉了。他的妻子只好远嫁他乡,从此没了消息。


我的二伯父高大强壮,年轻时参加过八路军(我父亲说是八路军,我觉得应该是新四军,因为在我们当地活动的只有新四军),年轻时因为牵涉一起枪杀案,曾被抓进监狱,蹲过几个月大牢。建国后做了生产队长,养育了6个儿子,2个女儿。为了养活一家,他干活格外卖力,但不幸积劳成疾,得了黄疸肝炎,1975年就去世了。他去世时,应该不到46岁。我只记得他常常身披一个黑棉袄,脸色蜡黄,坐在生产队的马房前晒太阳,大概那时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


我爷爷的生活似乎没受到两个儿子去世的影响,他的身体一向硬朗,从我记事起,就没见他生过病,我听说过的只是有一次。有一天,他得了“雀瞽眼”,也就是夜盲症,晚上出门,看不清路,摸进了别人家的院子,差点失脚掉进人家的粪坑。


也许从小失去母爱,我父亲格外珍惜家庭,对我爷爷非常孝顺。上小学时,因为担心我爷爷一个人睡觉太冷,我父亲让我和我爷爷睡在一起。那年冬天,他给我讲了他的很多故事。他年轻时也曾走南闯北,一个人推着独轮车(淮海战役农民推的那种),上面装着木柴,从家里推到近40多公里外的商丘县城去卖,那时没有柏油马路,都是坑坑洼洼的乡村土路,一路上的艰辛可想而知。


他也曾和闯进来的贼英勇搏斗过。我爷爷家的房子北墙紧挨村子的寨墙,那时的寨墙应该不难逾越,否则也不会招贼进来。他说,那年(我猜应该是上世纪40年代前后),有个贼闯进了他的家,他捡起一根棍子,拦住了贼的去路,在院子里和贼打斗起来。一边打,一边兴奋地喊着:看你这个王八羔子往哪里跑?最后贼落荒而逃。事后,我爷爷的堂兄弟听说这事,问他为什么不喊别人过来帮忙,我爷爷说,当时没想起来。


上世纪50年代末,我老爷(我爷爷的父亲)去世,三个儿子陆续成了家,我爷爷与儿子们分了家,他开始一个人生活,自己挣工分,自己生火做饭。在生产队,我爷爷一直是个壮劳力,是扶犁耙地的好手。70年代末,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依然每天出工干活。后来,实行包产到户,他分到了2亩多地,他还是自己耕种。就在去世前两年,他还自己套上牛车,手扶犁耙,帮我一个堂嫂子耕地,那时他已经年近八十。贫瘠的生活,长年的辛苦劳作,和极其简单的饮食,似乎并没有伤害到他的身体。即使在58年之后的大饥荒时期,生产队的大食堂只提供胡萝卜充饥,他的身体也顽强地挺了过来。当他的同代人,甚至比他小的同辈纷纷倒下时,他仍然健康地活着,开心地和人说笑。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已是四世同堂,他乐于看到自己大家庭的繁盛。身边十几个孙子,他似乎对谁都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亲密。我不记得他打过谁,当然也不记得他把谁带在身边,似乎他永远是一个逍遥派,不知道如何管教孩子,也不知道家庭秩序为何物。他的孙媳是一个农村悍妇,经常当众辱骂自己的公婆,在家里大吵大闹,他看在眼里,却不置一词,从不做任何干涉。


在我的印象里,他身材结实,走路轻快,总是生机勃勃。他穿着土布棉袍,腰束布带,背着双手走在村里,愉快地与人说笑,脸上带着开心和一丝狡黠。即使八十多岁时,他依然腰不弯,背不驼,也从没有用过拐杖。


我上高中时,有一天见到我爷爷,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这一辈子活得也值过了!我很纳闷,说什么值过了?他说,我什么好东西都吃过了。我问他,你吃过什么好东西了?他说,连罐头和饼干这样的好东西我都吃过了!


原来我爷爷还有一片宅基地,上面长着几棵大树,我一个堂哥想买下他的宅基地,自然也看上了那几棵值钱的大树,又担心我爷爷不愿卖给他,就给我爷爷买了一盒罐头、一包饼干,总共不超过10块钱,说是要孝敬他。


要感谢我的堂哥,虽然他耍了小聪明,可是终于让我可怜的爷爷第一次品尝了他心中的天下美味——罐头!那时候,我爷爷一定觉得格外幸福。虽然人人都说山珍海味,在我爷爷的眼里,那一定是比山珍海味、人参燕窝还好的美味。


在农村,丧事算是红白喜事之一,人们对生老病死早已习以为常,生亦何欢,死亦何悲。也许,从呱呱坠地,到平静离开,一个轮回又要重新开始。我爷爷在八十多岁的高龄平静离开,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葬礼那天,我扶着我的父亲,他痛哭失声,不能自已,哭得格外伤心,也许他又想起了自己孤苦伶仃的童年


我们家有片杏树林,那是我老爷、我爷爷当年一起种下的,我爷爷给自己三个儿子每家分了10棵杏树,我们叫它杏行。每年夏天,我都会在杏行里度过几个月的幸福时光,从春天杏花烂漫,到夏天风吹麦浪。如今,杏树早已枯死,不知去处,杏行的土地也被征用,用来修建京九铁路。很多年后,我做梦,常常会梦到那片杏树林。想起杏树林,我就想起了我爷爷,他穿着土布棉袍,腰束布带,背着双手,愉快地与人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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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效中 蒋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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