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24 11 月,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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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镇老爷—-地主还是中农?

 

蒋庄只有一家地主,就是镇老爷,镇老爷生于清光绪年间,和我曾祖父同岁。我爷爷生于1904年,属龙。推算起来,镇老爷应生于中法战争之前。

 

镇老爷有三个儿子,全家人口14人,子孙满堂。田地80多亩,人均差不多6亩左右。按照当时的标准,人均6亩田地,最多算是一个中农,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地主。

 

据我父亲说,解放前,我曾祖父一家6口,也有差不多20亩田地,人均3亩多,并且还养了两头骡子。

 

和我曾祖父一家比起来,镇老爷家的田地并不算多。

 

更何况,镇老爷还是远近闻名的乡绅,当地的名人。

 

他知名,并非因为地多、房子多。镇老爷很有商业头脑,他靠经商起家。家里开有酒坊、染坊,并在集镇上经营杂货店,还雇了几个帮工。他的生意应该很不错,需要经常去离家近200公里的徐州进货销货。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进行阶级划分,雇佣几个帮工,显然构成了剥削和被剥削的雇佣关系。

 

镇老爷虽然经商,也挣了钱,但并没有买多少地,也没有盖房置业。

 

林叔是镇老爷的孙子,他清楚地记得镇老爷小时候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不要房,不要地,只要学。这概括了镇老爷的人生哲学,他希望后代能够做个读书人,通过读书能够光门耀祖。所以,在林叔很小的时候,镇老爷便带他上私塾,教他论语。至今,虽然在乡下做了一辈子农民,已经70多岁,林叔依然还能清楚地背诵出论语里的“诲人不倦”、“不耻下问”等内容。

 

即便镇老爷是乡绅,被称为“蒋老总”,声望卓著,经常调解周围十里八村的乡邻纠纷,但他依然没有免除被打成地主的命运。

 

据《虞城县志》记载,1946年,我们老家已被八路军占领。按我父亲的说法,我们村已经“解放”了,而8公里之外的坞墙乡还被国民党军队占领,并未“解放”。于是,“解放区”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开始土改,区分成分,划分地主、中农和贫农。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作为蒋庄最富有,且田地最多的当家人,毫无疑问,只有镇老爷一家最有可能成为地主,具备成为地主的条件。成为地主会有什么下场,相信见多识广的镇老爷一定非常清楚。没办法,1946年,就在我们老家解放前夕,他只好带领全家,逃到了几十里外还被国民党政府控制的商丘县城,躲了起来。

 

我没见过镇老爷,我出生时,他早已去世,我只是从村里人的口中,隐约听到过他的故事。我知道,镇老爷的确是地主,他们一家也是尽人皆知的地主家庭,甚至在我已经上小学的七十年代,镇老爷的孙子虽然脑子机灵,说话风趣幽默,仍然免不了那时大多数地主后代打光棍的悲惨命运。

 

镇老爷一家为何被划为地主?

 

对这个问题,我多次问过我父亲,他说当时他年龄还小,并不清楚。只是听人说,可能是因为镇老爷家里人缘不好。

 

说他家人缘不好,也有几分道理。镇老爷有三个儿子,因为家庭经商,积攒了不菲的资财,大儿子抽起了大烟(鸦片),最后终于不治。

 

据说,镇老爷的大儿子在世时,曾有讨饭的乞丐到他家,大儿子只给了乞丐一些酿酒的酒糟。酒糟可以用来喂猪,给人吃当然不行,即便对方是个乞丐。显然,很多人把这个故事视为他家人缘不好,缺乏怜悯心的一个证据。但镇老爷的人缘好坏,并不完全取决于他抽大烟的儿子,而且他另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乡下农民。这样看来,以人缘好坏作为划分镇老爷地主的理由并不充分。

 

村长被国民党镇压了

 

很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镇老爷为何被划为地主。随着岁月流逝,了解那段乡村历史的老人像秋天孤寂清冷的落叶,逐渐衰老、故去。个中缘由,也许是个无人能解释清楚的谜。直到镇老爷的孙子——林叔半个世纪之后敞开他的内心。 

 

林叔是镇老爷的孙子,他生于1942年,曾经做过木匠。1950年土改复查时,他只有8岁。虽然他是局中之人,在我看来,他提供的解释也许主观,可能也更接近事实。

 

抗战结束,逐鹿中原,国共军队双方真正的较量开始了。为争取农民的支持,共产党在农村逐步建立地方基层政权,在村里设立村长。我们村的村长姓吴,名叫吴强。那时候吴强很年轻,四面皆敌,除了一腔热血和满腔革命豪情,他手里并无一兵一卒,唯有一支自制的盒子枪。吴强的力量和信心来自于革命胜利后当家做主的梦想和美好期盼。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所以,他并不隐藏自己的村长身份,甚至当他被抓的头天晚上,有人警告他第二天“杂把队”(国民党地方武装)要来洗劫村子,他将有生命危险,要他赶紧逃走时,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继续和人一起拱草窝(旧时穷人冬天缺少被子,在草窝里睡觉取暖御寒)。尽管他也表示过害怕走夜路,但他还是选择了留下,而不是逃走。显然,吴强并没有把迫在眉睫的危险放在眼里。

 

共产党委任的村长就是国民党的敌人,也是国民党地方武装的眼中钉,肉中刺,急欲拔之而后快。当第二天黎明,全幅武装的亲国民党地方势力猝然之间闯入村子后,吴强被抓住了。也许他曾被严刑拷打,辗转经过了几个乡,不久之后,被活埋于20多公里之外的一个镇子。

 

这一年是1946年,决定国、共两党历史命运的解放战争尚未真正打响。

 

有人陷害报复?

 

吴强的父亲叫吴豪,吴豪家和镇老爷一家比邻而居。镇老爷的三儿子是孝爷,他在自己房子后面挖了一个红薯窖。后来,孝爷发现自家窖里的红薯莫名其妙地丢失。直到有一天,孝爷终于抓住了小偷,原来就是自己的邻居——吴强的父亲吴豪。想必吴豪家庭经济不会太好,不然也不会打偷人红薯的馊主意,他儿子吴强也不会成为村长。

 

偷人东西总是不光彩的,何况还是自己的邻居,并且被人抓个现行。无奈,吴豪只好赔礼道歉,并按照孝爷的要求请客吃饭。在狭小的村子,无形之中,这等于把自己偷东西的隐秘私事做了广告,告知了全村村民,吴豪的心情想必一定非常沮丧,也从此种下了仇恨的种子。

 

结果可想而知。1946年后,新政权在农村扎根后,吴强自然成了烈士,吴豪也成了烈属。于是,仇恨的种子开始发芽了,吴豪向政府揭发,说是镇老爷勾结国民党地方武装,将自己的儿子——吴强活埋了。当然,作为村里最富有的人,又被革命烈属举报为和国民党军队有勾结,镇老爷的地主身份彻底坐实了,再没有逃脱的机会。

 

土改工作队来了,镇老爷一家被划为地主,田地按照政策重新分配。这时,镇老爷一家还躲在国民党控制的商丘县城。

 

1950年,全国解放。镇老爷被抓走了,关在了商丘监狱,直到半年后释放。在监狱里,他染上了风寒,回来后,传染给了全家。他四处求医,几个月后,还是不治而去。

 

虽然镇老爷去世了,但他们一家并没有逃脱厄运。土改复查时,家里的财产被分割一空,连睡觉的大床也被抬走。尽管人均只有6亩地左右,这顶地主的帽子,全家人却一直戴了30多年。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土改的大形势

 

据了解,自1946年开始,北方各解放区相继开展土地改革运动。1950年,土地改革运动在全国各地大规模展开,土改运动由土改工作队领导,土改工作队的干部由上级委派。土改过程中,各地都曾发生乱打滥杀现象。

 

以广东为例,后来被毛泽东亲自点名调到广东,取代叶剑英指挥土改的陶铸,提出广东“要大张旗鼓,雷厉风行,要数目字”。广东土改的形势随后发生重大变化,滥杀情况严重,每个乡要定出杀地主的指标计划。前广东省副省长杨立在《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一书中透露,1953年春季,广东省西部地区的土改中有1156人自杀。当时广东省流行的口号是:“村村流血,户户斗争。”以致几十万地主被杀。

 

1951年,当时年仅19岁的学者乐黛云随革命队伍去江西吉安地区开展土改,她任一个4000多人大村的土改工作组组长。尽管她已按照《土改手册》要求,划出了8个地主,仍被上级领导批评手“太软”。上级领导亲自上阵,带领民兵,第二天将8个地主统统就地枪决。其中一个是一个在上海做了一辈子裁缝的孤寡老头,用一生省吃俭用的钱回家置地,1949年刚好比“小土地出租者”所能拥有的土地多出了十余亩!尽管他常为家乡做善事,正派百姓都为他说情,但仍不免被当场枪决的悲惨命运。

 

有档案资料记载,晋西北兴县有个出名的开明绅士叫刘象坤,是个热心肠的人,因为有财富,被当作恶霸地主活活打死。他的儿子为了表示自己与父亲一刀两断,竟一把夺下民兵手里带刺刀的步枪,在其父尸体上补上两刀。

 

而晋西北首富牛友兰,早年于北京大学求学,后因病辍学,返回家乡办学。他的名字是入过《毛选》,和李鼎铭、刘少白齐名的抗战开明绅士。1948年毛泽东路过晋绥时住的窑洞(即晋绥军区司令部,现为蔡家崖革命纪念馆)就是牛家的房子。抗战中,他把房屋、店铺、工厂、土地、金钱等值钱的财物全部捐献出来,土改前已落得身无分文。但土改来时,他仍然在劫难逃。

 

批斗会开始后,李井泉先在斗争大会上讲话,有人别出心裁,拿一根铁丝穿过牛友兰的鼻子。作为工作组组长的儿子牛荫冠(毕业于清华大学电机系,时任晋绥边区行署副主任,后任财政部副部长、全国供销合作总社主任、全国人大常委、财经委员会委员)居然坐在主席台上,让自己的老父亲跪在台下接受群众的批斗。鲜血直流,会场上人人震惊。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儿子牛荫冠竟大摇大摆地牵着其父游街示众。牛友兰不堪这种污辱打击,回家后绝食,三天后含恨去世,终年63岁。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勤俭持家、置办家产的有心人成了人人喊打的地主,几十年抬不起头,很多人甚至丢掉了性命。即便开明进步,支持共产党抗战的也难逃厄运。而像电影《活着》里富贵那样吃喝嫖赌、败光家产的地主,最后反而成了光荣的贫农。世事轮回,喜也悲也,成了无人可以猜透的人生荒诞剧。

 

在很多地方的土改运动中,杀地主几乎就是按比例,按名额来分配任务,完全不问青红皂白,不论被杀的地主是否罪大恶极。

 

土改过程中,我老家也杀了很多地主,但远没有广东、乐黛云所在的江西吉安、晋绥地区搞得那么血腥。从这个角度来看,镇老爷又是幸运的,尽管被划为地主,但并没有被定为“霸”。因为对于一些有声望的地主,还被分为恶霸、善霸、不霸,而被定为“霸”的地主都要被处死。土改过程中,虽然财产被瓜分,但镇老爷家里人并没有受到惨无人道的伤害和羞辱。

 

地主后代的痛苦回忆

 

林叔记得,尽管被划为地主,解放初期,他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依然还可以上学,还可以像贫下中农子弟一样,在学校加入共青团。

 

但这样的美好回忆是短暂的。

 

随着阶级斗争的形势越来越紧,政治空气越来越左,地主后代的很多权利逐渐被剥夺。工人招工,地主的后代没有资格;参军,地主的后代不能去;上大学,要进行政审,地主子弟也被排除在外。生产队开会,生产队长最后讲话,只有贫下中农可以听,他必须离开。大队要求地主定期去大队开会,接受党的教育,镇老爷的儿子、儿媳必须参加。

 

地主的身份标签,尽管无形,却沉重无比,压得后代喘不上来气。林叔他们也养成了谨小慎微的性格,安心做让党和政府放心的顺民。

 

我曾经问过林叔,在外住宿时是否开过介绍信?他说他没出去过,不知道怎么开介绍信。人家不让出去,他也不出去。

 

尽管他读书成绩非常优秀,而且读到了五年级毕业,这在当时的农村非常少。但他连生产队的计分会计也没有干过,因为他出身地主。而他的弟弟因为出生较晚,不仅被剥夺了上学的机会,还差点打了一辈子光棍。

 

地主,是压在几代人身上的巨石,至少在当时,完全看不到翻身的希望。地主身份,是一个贱民的标签。因为地主身份,他们备受歧视,常常受到欺辱,以致八十年代地主摘帽后,依然不时遭受欺凌。

 

林叔说,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及过这些过去的辛酸和痛苦,即使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不是我问起这些过去的事,他可能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即使现在,林叔也不认为是毛主席等最高层刻意要把地主视为二等公民,他认为是下面的人执行政策时出了问题。

 

裂痕何时修复?

 

地主——带给后代的锥心之痛

恢复高考不久,林叔的儿子即考上了大学,分到了郑州工作。在家乡,有人考上大学就会被人高看一眼,何况又分到了省城郑州,当上了处级干部。但在乡人眼里,林叔一家似乎依然是没有赢得平等身份的地主,不时有村里人和林叔一家发生纠纷,林叔一家并没有赢得有些乡邻足够的敬重。

 

我清楚的记得,八十年代,林书的儿子已经考上大学。有一次回来见到乡亲,照例要给见到的每一个成年男人发香烟。就在他刚刚转身离去不久,一个和他同龄的小伙子立马把烟掐断,踩在脚下,狠狠地说,我才不吸你的烟!

 

无疑,几十年地主身份所带来的轻慢和歧视,并不会在一代人心里轻易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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