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在中国一讲到“万婴之母”大家不由自主的就会想到厦门的林巧稚,其实在成都也有一个被誉为“万婴之母”的传教士,她的中文名字叫满秀实,今蒙彭宗卫先生的许可,在本平台转载他的著作《成都万婴之母》。
《成都万婴之母》
摘要:玛丽安·曼利(Marion.E.Manly),中文名为满秀实,她是在中国出生和长大的美国基督教会传教士子女,于1931年9月在成都创办中国西南地区第一所产科职业学校——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其附属医院是成都市创立最早的民办产科医院。二十世纪20年代,中国的产妇死亡率为15%,婴儿死亡率近30%,目睹成都中下层妇女生育卫生状况极其落后,满秀实决心投入毕生心血完成成都市助产职业教育和产科医院建设。作为我国西南地区近代产科医学的开创者,她为成都妇女儿童服务26年,先后培养助产士131人,接生婴儿万余人。1949年后,她创办的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及其附属医院并入华西大学(今四川大学华西校区)。她于55岁离开中国,回美国加州继续工作,成为当地一位非常有名的妇婴专科专家。1980年4月13日,满秀实在美国俄勒冈州病逝。
全家福(右二满秀实)
满秀实对近代西南产科医学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她对中国对西南地区产科医学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为成都产科医学发展作出行重要贡献,推动了西南地区产科医学教育国际化。她医术精湛,爱心博大,潜心为成都妇女儿童服务,尤其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她积极救助成都贫民妇女儿童,参与战时救助,为成都市民提供了大量的社会服务。
一、满秀实创办产科职业学校和产科医院
玛丽安·曼利(Marion.E.Manly,又译作玛利安·曼蕾)是最早把西方产科教育传入中国西南地区的美国教会医生。她于1896年1月4日在重庆出生,童年、少年时期随身为美国卫理公会传教士父母在重庆、资中、成都等地生活学习。玛利安·曼利能讲汉语,书写汉字,是半个“中国通”。她父亲的中文名字叫满里,她为自己取了一个文雅的中国名字叫满秀实,成都老百姓亲切地称呼她“满医生”。
满秀实医生
卫理公会(原名美以美会)是早期四川基督教中较大的公会之一,在四川传教有近百年历史。满秀实的父亲满里牧师是一名卫理公会传教士,于1894年携夫人从美国来到中国重庆,创办重庆求精高级学堂(现名求精中学),任求精高级学堂第二任校长。1903年起,满里夫妇负责美以美会资中教区的教务。1917年秋,满里牧师夫妇回美国休假,满秀实随父母回到美国读高中,后考入芝加哥大学医学院皮肤专业学习。1925年,满秀实大学毕业后,受基督教卫理公会差遣回到成都,在成都存仁医院(陕西街)皮肤科当医生。
成都陕西街存仁医院
满秀实了解到,中国妇女几千年来都把生孩子当作见不得人的隐秘活动,加上接生技术手段和卫生条件落后,妇女视生产为畏途,临产时只好求助接生婆。二十世纪20年代,中国的产妇死亡率为15%,婴儿死亡率近30%。在存仁医院做皮肤科医生期间,满秀实发现成都传统接生婆无医学知识,也未受过任何专业培训,没有科学方法,没有消毒措施,采用不科学的旧式接生方法,经常导致产妇大出血或幼儿窒息而亡,很多产妇留下不可医治的妇科重症,或造成产儿终生残疾,给产妇家庭造成极大的身心痛苦和经济负担。妇女产褥热和婴儿“四六风”成为常见现象,这两种病直接导致很多产妇和婴儿死亡。要消灭“四六风”和产褥热,最好的办法就是引进和推广西方新法接生技术。
佛罗伦萨曼利(满秀实的母亲)与她的儿子戈登(1915年)
目睹现状,满秀实决定把开展产科教育当作自己一生的重要工作。她于1928年返回美国,考入耶鲁大学学习产科、儿科专业知识,并在攻读学位期间募集经费。1931年9月,满秀实取得博士学位后返回四川,在成都市政府注册领取营业执照(注册登记表现保存在成都市档案馆),由卫理公会女布道会捐资1500美金,在成都市南门文庙后街96号创办中国西南地区第一所产科职业学校——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同时创办成都市最早的产科医院。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效仿华西协合大学,采取学校办医院的模式,助产职业学校附设产科诊所,专门培养助产士。招收成都当地学生,边学习边实习,大力推行新法接生技术,满秀实同时还在华西协合大学兼职教学。诊所后来发展成产科医院,产科医院既是学生实习阵地,也是服务底层贫民的基地:学校培养新法接生技术人才,又通过医院来推广新法接生技术。
格雷斯曼利(1930年,38岁)
1936年,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和产科诊所迁往成都长顺街。1938年5月,助产职业学校再迁至成都小天竺街97号(高琦中学学舍旁),把产科诊所改为产科医院。1939年秋天,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在中华民国教育部备案,一直到1945年前,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都没有固定经费,依靠产科医院部分收入,其余皆由在成都的外籍人员劝募筹集。满秀实返美休假期间,通过多种方式为学校和医院募筹资金、医药和器材。1945年后,美国卫理公会女布道会每年补助进益产科医院1000美金。1949年冬,产科医院新建楼房一幢,所用资金9000银元由卫理公会女布道会承担。职业学校学生一、二年级时每年交纳伙食费400元,三年级全免。1950年,学校因经费缺乏而停招学生。
进益助产士合影(前排左一为满秀实,后排右二为韩素音)
1949年底,成都解放。1950年1月1日,成都市实行军事管制,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成都军事管制委员会,成都进入军管会时期。1950年6月,美国发动朝鲜战争,封锁台湾海峡。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支援朝鲜人民开展反美战争。12月10日,美国政府宣布管制中国在美国境内的公私财产,禁止一切在美注册的船只开到中国港口。12月28日,中国政府发布命令,管制并清查美国政府和美国企业在华的一切财产,冻结美国在华的一切公私存款。受美国政府冻结所有对华资产的影响,1950年底,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和进益产科医院被迫停办。
进益产科医院毕业的助产士
1950年10月3日,满秀实因为反对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学生把毛泽东画像与耶稣像并列悬挂在助产职业学校教室的墙上,遭到学生举报,被扭送到成都市军管会司法处,被依法判处五日拘役。55岁的满秀实被政府驱逐出境(新中国对外国教会人士一律驱逐出境)。1951年1月,满秀实离开成都,途径香港回美国,令她无法理解的是,“中国人已经不再需要我了”。1951年8月,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及其附属医院被成都市人民政府接收,职业学校及其附属医院并入华西大学(今四川大学华西校区)。学校和医院的木楼于1996年在城市改造中全部拆除。
2014年,华西医院门口的小天竺街边竖起了“进益产科医院院址标志牌
回美国后,满秀实起初在蒙大拿州生活过一段时间。1952年8月,满里牧师去世后,满秀实和母亲搬到加州的核桃溪。接下来的十年里,满秀实成为了当地一位非常有名的妇婴专科专家。1953年至1965年,满秀实住在加尼弗尼亚,她在加尼弗尼亚州康特拉科斯塔县一个叫“Well Baby”的婴儿诊所当医生。1964年3月,母亲弗洛伦萨去世,享年97岁。1965年,满秀实正式退休,搬到俄勒冈州的阿什兰居住。1980年4月13日,满秀实在俄勒冈州阿什兰的居所里病逝,终年84岁。
满秀实(玛丽安.曼利)晚年在美国与中国留学生合影
满秀实把半生心血都凝聚在办好助产职业学校和产科医院上面。她是中国西南地区近代产科医学的开拓者,对西南地区产科医学发展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她医术精湛,爱心博大,致力于成都产科医学发展,推动妇产科学教育国际化,潜心为成都妇女儿童服务26年,尤其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她积极救助成都贫民妇女儿童,参与战时救助,并为成都市民提供大量的社会服务。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是中国西南地区创办的第一所妇产科职业学校,进益产科医院也是成都市成立最早的现代产科医院。
二、满秀实和她创办的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
几千年来,由于中国民间接生技术和卫生条件落后,中国妇女生产都无奈将母婴两条生命交给愚陋无知的村姑隐婆。旧法接生不注重消毒,新生婴儿因脐带感染败血症、破伤风,死亡率很高。《民国时期的老成都》中这样记述:“看到被接生婆的铁钩拉开的肚子,爪子似的肮手在产妇体内乱摸,而给产妇带来的痛苦。”
清朝末期,一些传教士医生在广东、福建等沿海城市开始妇产科医疗工作,但我国产科医学真正建立与发展是在辛亥革命以后。到1930年,中国各地省会城市相继创办了助产士培训学校,推广新法接生技术。助产士培训学校开设的基础课有:细菌学、生理解剖学、药物学、护理学等;专业课有:妇产科、内科、外科、临床检查等,还学习国文和英语,但以妇产科为主。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前,全国备案的助产学校已有54所,其中十几所学校创办有附属产科医院。此外,还有私立助产学校14所,未备案的助产培训学校多所,在西北地区还创办了12个乡村卫生队。
进益产科医院的校徽
新法接生又称无菌接生法、科学接生法,是按照孕妇的生理特点及胎儿通过产道的一系列适应性的转动,医生或助产士运用无菌技术帮助或指导产妇顺利分娩的方法。通过助产士帮忙,产后由助产士对产妇及新生儿进行观察和护理,出现异常情况及时处理,大大降低了围产期母婴的发病率和死亡率。
助产士完全不同于旧时代的接生婆,需要经过二三年专业知识学习,掌握大量接生专业技能,比如听胎心、判断胎儿位置。当时胎心监护仪等先进设备还没有出现,助产士用听筒放在产妇的腹部,用耳朵仔细监听胎儿心脏的跳动,如果胎儿有突发情况,要做及时处理。助产士的出现是妇女生育史上的一个重大突破,“是上帝给孕妇送来生命的福音”。
玛丽安(后面有头带的那个)1913年
满秀实认识到,要想彻底改变民间产婆延用了几千年的接生方法,只有通过创办助产士职业学校来推广新法接生技术,为成都培养一批懂现代医学知识、接受专业技术训练的助产士,让她们去推广新法接生技术,帮助妇女摆脱分娩中的痛苦和危险。在父母的帮助下,满秀实争取到基督教卫理公会的支持,于1931年9月14日正式创办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学校第一期共招收20多名女学生。她效仿华西协合大学,采取学校办医院的模式,同时创办妇产诊所,学生边学习边实习。诊所后来发展成产科医院,产科医院既是学生实习场所,也是推广基督精神服务成都人民的基地。学校培养新法接生技术人才,又通过医院来推广新法接生技术。
最初,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在成都市文庙后街,租用唐公馆后花园作为校舍,院内一间较大的房间作为教室,小楼上一间大的房间是学生寝室,满秀实住在楼下,对面为两位教员的寝室。教室后面的偏巷改建为消毒间,再往里就是洗涤间和厨房。学校的教学设备也比较简陋,多半是由满秀实从美国带回来的。
助产职业学校创办初期,满秀实任校长兼教员,另外还有两位教员,一个叫安怀信,一个叫盖博舒,她们是满秀实提前送到上海和武汉产科学校培训回来的助产士。从满秀实当年填报给成都市政府的登记表上看,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创办之初,只开设妇科门诊所。几经迁移,学校迁址到成都小南门外小天竺街以后,才正式创办小有规模的产科医院。
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招收的学生多是历经苦难的平民女子。1933年夏天,经过两年严格的产科知识学习和助产技术培训,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第一期学生中有9名学生毕业,成为成都历史上第一批本土助产士。满秀实用自己的相机,给学生拍下毕业合影。毕业纪念照上,9位助产士身着白色长裙,每人手拿一支盛开的白莲花,四人站立,五人端坐。满秀实勉励学生毕业后要多做善事,多帮助穷苦百姓,要有慈悲心,救苦救难,为身边的妇女解除痛苦,做一名合格的助产士。
成都市档案馆现存有9份关于满秀实和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医院)的资料,其中有一份资料是1932年(民国二十一年)4月8日填写的产科学校登记表。这份有满秀实中文签名的履历表上显示:满秀实,36岁,毕业于芝加哥大学医科,修业年限5年,于1925年毕业,同班毕业的约130人。曾任华西大学医科教授五年,现任华西大学医科教授。通讯地址:南门文庙后街96号。开业时间:1931年(民国二十年)在市政府领注册营业执照,注册前营业6个月。
满秀实(玛丽安.曼利)与妹妹格雷斯、弟弟戈登小时候合影照片
1939年秋季,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有二三十个学生,主要有三名教师:满秀实,许小姐,王小姐,还有华西协合大学的几个教师在这里兼课。
满秀实创办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任首任校长。后来,改由中国人担任校长,王馨如、李振家(齐鲁大学毕业,河北人)、彭志兰(华西协合大学医学院毕业)、崔秀兰(华西协合大学教育系毕业)等相继任进益助产职业学校校长。1950年,李淡如任最后一任校长。满秀实则一直担任进益产科医院院长,直到她离开中国。
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立案前学制为两年,立案后学制为三年。学生在校学习期间,理论学习与实习操作并举。头两年以课堂教学为主,少部分时间到医院实习,第三年到附属医院实习产前检查、助产接生、护理产妇和婴儿。学校治学严谨,对学生要求严格,一丝不苟。学生边学边在医院实践,医院每月平均接生60人,1943年有700多人。从1933年进益产科第一届9名学生毕业,到1950年7月最后一届,共培训131名合格的助产士。大部分助产士毕业后,到四川各地自己开业,只有少数学员留在产科医院工作。进益助产职业学校培养了四川第一代助产士,1950年后,许多助产士成为四川省妇产科战线的业务骨干。
学校常年有学生约二十多人,住在一间较小的宿舍里。学生主要学习清洁消毒法、接生法、脐带扎切法、初生儿假死苏醒法和产妇产褥热看护法。遇到有接生手术,她们充当助产士的助手,边学习、边实习。助产士工作由平凡、琐碎、繁重、重复的护理内容所组成,主要以观察产程、做胎心监护、检查子宫颈口开大程度、接生、协助生活护理、指导母乳喂养等为主。助产士不仅要具备全面的理论知识,还要有丰富的经验,产妇在分娩过程中发生突发情况,随时能够进行应急处理。妇女生孩子不会挑时间,所以助产士的工作不分白天黑夜。她们经常半夜被叫出去接生,刮风下雨照常工作,生活作息没有规律。在那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助产士、学生和产妇拥抱在一起,度过艰难岁月,迎接数以万计的新生命诞生。产科学校先后培养助产士131人,这批助产士后来都成为成都市和四川各地妇产科医学领头人,有的助产士流散到台湾等地。
满秀实姐妹与父亲跟在四川的传教士合影
1950年后,中国政府十分重视普及新法接生技术,各地卫生局把改造旧产婆、推广新法接生、减少婴儿死亡率、预防产褥热作为妇幼保健的中心工作。全国推广普及新法接生技术,只有通过培训并获得接生证的接生员,才能上岗帮助产妇接生。全国以县级为单位成立妇幼保健院,推广巩固新法接生和住院分娩,提高妇女和儿童的保健水平。
三、满秀实和她创办的成都进益产科医院
满秀实创办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后,交由中国人管理,她则把全部精力和感情都投入到产科医院,为产妇和孩子的健康付出大量心血。
进益产科医院是一幢不大的、并不华丽的木楼,典型的成都式的灰瓦屋顶,两层的四角建筑,中间一个院落,有一口井。木楼的一半住着助产士学校的学员和满秀实,另一半是病人住的病房、手术室和门诊室。医院虽然小巧,但它在当时却为成都妇女的接生和疾病治疗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成都市档案馆收藏的一份关于满秀实的资料显示,进益产科医院正式创办于1933年。进益产科从文庙后街迁到陕西街,1939年5月,迁到南门外小天竹街187号,规模扩大,正式设立附属产科医院。1939年下学期,成都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呈准四川省政府教育厅立案。产科医院有14张病床,职工8人。
医院的助产士来自四川各地。她们在医院里接受为期三年的培训。因为助产士都不懂英文,培训课程全部用中文讲授,满秀实用她的带有美国腔调的四川话讲课,按照用罗马拼音写成的讲稿或者靠记忆讲课。有四五个已经合格毕业的助产士帮助做培训工作。医院有一个院子,院里有一间小小的宿舍供学生住,学生大约有20人。
助产士需要外出接生,大部分都在产妇家中进行,而不是在医院里。有一些稍微富裕一点的病人愿意孩子在医院里出生,因为这样可以给家人少添一些麻烦。进益产科医院的接生收费分成好几个等级。有钱人就多收一些,穷人少收一些,甚至免费。1940年前后,四川出现严重通货膨胀,收费只能用多少粮食来计算,不再用纸币来计算。但是,医院的收费永远不够支付一切开销,只够应付这所小医院所有开支的一小部分。
在进益产科医院,有产床上的痛苦与苦难,有对病人的施救与照顾,有对贫民的同情与悲悯。在医院的助产士眼里,有对爱的觉悟与升华,有人性的修炼与流淌,有力量的扶持与精神的滋养。韩素音在自传体小说《寂夏》里详细记录了当时进益产科医院的真实情况[1]:
产科医院有三间小的头等病房,每间住两个母亲;两间二等病房,每间有十个床位。一次可以收20到25个病人。还有一个托儿所,平均可容纳30个婴儿。冬季几个月相当挤,有时婴儿室要收35到40个婴儿。每个婴儿床是一个箱子,有盖,四周和顶部都是用结实的材料打成网状,为了防耗子,所有的家具,床、棕棚、棉布床单都是当地产的。
……在这里,最简单的器械,一副外科手术套,剪子,手术刀,针,手术用的肠线,都要从千里以外进口。在这里,人的品德,刻苦耐劳,关心别人,真诚的同情比技术器械更有力量,因为人具有了这些品质,就能创造出新的办法来取得成果。
……我所碰到的助产士是一批献身这一工作、不知疲倦、毫无怨言的人,许多人过去都有不少受苦受难、坚持奋斗的经历。我的那些伤心跟她们的比起来真是无足轻重。
产科医院有两大间产房,每间大约可住10名产妇。产房很小,而且很热。一只高压锅不断地放出热蒸气。夏天接生的时候,安排一个学员手拿苍蝇拍站着,随时打死从门缝和窗缝里爬进来的苍蝇。产房配有普通家具,助产用的长桌子,成都当地手工制作的擦洗用盆。手术器械有些是满秀实自己购置的,有些是各个宗教基金会捐献的。橡皮手套一直是一个老大难问题,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困难越来越大,因为这些东西都要通过滇缅公路运来,往往好几个月才能运来一批。后来,日本飞机空袭成都,助产士只好在黑暗中接生,因为电给切断了,厚厚的黑窗帘把产房里小油灯发出的那点昏暗灯光和照亮手术过程的手电光全关在屋里。满秀实还请工人在医院的后园子里挖了个小小的防空洞,遇到飞机轰炸时,用来安置那些快要生产但还没到紧急关头的产妇。
进益产科医院是一所口碑极好的平民医院。二十世纪初期的成都华西坝,成都开设产科的医院极少,华西医院的产科只有二十几张床位,但不面向普通民众,只能面向达官贵人群体,华西协合医院收费很高,普通老百姓不敢进。在这种情况下,进益产科医院作为面向普通民众的产科医院,还提供上门接生服务,满足了平民阶层的需要,深受成都人民喜爱。医院创办之初,助产士数量少,很多接生手术都是满秀实亲自上门去做。满秀实富有极强的同情心和仁爱之心,经常出手周济贫困家庭的产妇和儿童。助产职业学校招收的学生多是历经苦难的平民女子,有的甚至是逃出来的童养媳,医院服务的对象也多是平民妇女。满秀实对病人从来不分贫富贵贱,都一样用心对待。
进益产科医院服务对象多是中下阶层的妇女。满秀实对病人从来不分贫富贵贱,同样用心对待。她对贫困家庭的产妇反而倍加关爱,力所能及地实施救助。到进益产科医院看病的人,有钱给钱,没钱免收。产科医院平均每月接生婴儿60个左右,创办26年共接生和救治婴儿2万多名成都儿童。
1940年四川出现通货膨胀以后,成都病人的住院费用只能用多少粮食来计算,没法用纸币来计算。这样,进益产科医院收取的费用远远不够支付一切开销,只够应付产科医院所有开支的一小部分。满秀实只好四处募捐,勉强维持医院开支,满里牧师也把自己的一部分积蓄捐给了进益产科医院。
在产科医院里,满秀实每天要检查住院病人,处理助产士无法完成的疑难病情。外出接生的任务一般都由值班助产士带着助手去完成,只有特殊情况下,满秀实才亲自外出接生,因为很多有钱有势的人相信她的技术,信赖她的名声。满秀实亲自上门接生,有钱有势的家庭一般都会付较高的费用,这样可以补贴产科医院的开支。满秀实利用自己的传教士身份,周旋于成都的流氓和军阀之间,很好地保护了产科医院和产妇儿童。
作为培养助产士的学校和医院,对每一例接生,满秀实都要求自己和学生要认真对待,一丝不苟。她教育助产士要做到实事求是,不隐瞒错误,勇于改正错误,敢于承担责任。满秀实对病人关爱有加,危险时刻从不遗弃病人。抗战时期,遇到日军轰炸,躲空袭、跑警报的时候,她从不离开病人。紧急情况一旦出现,她总是让学生先把病人和婴儿送进防空洞,自己最后进去。她一直守候在产妇身旁,直到警报解除。日本战败投降,满秀实让工人买来鞭炮,和成都人民一道庆贺抗战胜利。
1951年,满秀实离开中国后,成千上万个成都妇女仍对进益产科医院满怀感激之情,他们怀念小天竺街的产科医院,怀念她们心中的“万婴之母”满秀实。在大洋彼岸,满秀实一家三代也对中国充满深厚的感情。满秀实去世30年后,2009年,她的侄女吉恩在给本文作者的信中说,她心中一直认为“自己的根在中国”,因为她的祖父母满里牧师夫妇一生在中国从事教育工作,姑妈满秀实则把整个命运都托付给了中国,姑姑满恩溢则在中国抗战中抢救战士献出了生命,“我的爸爸也在中国出生”,他们的感情都深深扎根在中国。
四、满秀实与周光瑚合作完成《目的地——重庆》
1939年,在成都进益产科医院发生了三件大事,直接改变了三个人的命运。一是重庆进步青年胡芷浒的儿子胡忠义在产科医院治疗肺炎时发生严重烫伤事故,后来胡忠义被满秀实收为养子。二是女青年周光瑚经人介绍来到进益产科医院实习,在满秀实的指导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她就是后来的著名华裔作家韩素音。三是周光瑚花一千块钱买了一个遗弃的女孩,她就是后来韩素音的养女唐蓉梅。三个人的命运在进益产科医院发生了重大转折。
进益产科医院是周光瑚一生文学事业的出发地,也是世界文学的一小块福地。假如没有进益产科医院,假如没有满秀实,“韩素音”这个名字永远不会在世人面前出现,那个叫周光瑚的女子则可能完全是另外一种命运。
韩素音(1917-2012)
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汉语是满秀实的母语,她对中国充满深厚的感情。满秀实的父母都极为开通,从小就教育她们“中国人和我们是平等的”,非常喜欢和尊重中国文化。她们的童年与中国孩子一样,从小讲汉语,穿中式罩衫和布鞋,吃中国食物,和中国小朋友玩,从小读《白蛇传》《红楼梦》《水浒传》等经典故事书,在中国文化的熏陶下长大。满秀实的父母曾经请中国人做孩子的汉语老师,她和妹妹从小学习儒家文化和中国历史,不仅熟悉中国传统典籍,还能写一手秀美的楷书。英语则成了她们的第二母语。
1931年夏天,从耶鲁大学毕业的满秀实怀揣着赛珍珠的小说《大地》回到成都,创办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志在拯救成都的妇女儿童。赛珍珠的作品提供了一个见证现代中国形成和发展的特殊视角,这种力量强烈地影响着满秀实。满秀实比赛珍珠小4岁,她目睹了更多底层中国人民的深重苦难,她想把自己观察和理解的中国现状,通过文学作品来告诉美国人,最好能“给中国的抗战帮上忙”,而她的妹妹格蕾丝传教士则直接上战场救死扶伤,直至感染猩红热病死在成都。命运没有让满秀实成为像赛珍珠那样的著名作家,却让她成为另一位著名作家的“文学教母”。
1937年8月7日,侵华日军占领平津之后,四川成为战略大后方,国民政府把重庆作为陪都,重点经营四川,控制西南。1937年,四川省主席刘湘奉命率部出川抗战,第二年病死在武汉。蒋介石任命张群接任,后又任命川军将领王缵绪任四川省主席。1939年9月,蒋介石干脆自己兼任四川省主席。1940年3月,成都地区米价暴涨,民众难熬春荒之苦,发生了著名的“抢米事件”。到1944年,整个四川大后方的灾民队伍已经超过两千万人。
战争带给人们的是恐怖和饥饿。对在成都的美国传教士来说,抗战期间最大的苦恼莫过于物资紧缺和频繁地躲避空袭。美国飞行大队通过驼峰航线,给中国运来药品和医疗器械,日常简单的生活还能够维持,产科医院能够继续为成都产妇提供服务。满秀实在工作之余,总是坐在打字机前,几乎每天都要给家里写长信,也写短篇小说。她想当作家,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构思。她用打字机敲出一个个短篇小说,一首首诗歌,甚至还构思了一部反映中国现实生活的长篇小说。她做梦都想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1939年6月,命运给那个叫周光瑚的女子提供了一个绝佳机缘。经华西协合大学医牙学院院长启真道介绍,一名叫周光瑚的女青年来到产科医院学习。启真道带她认识了满秀实,两人很快成为好朋友。不久,她们开始商量创作长篇小说《目的地重庆》。
1938年8月,日本大举入侵中国,民族危机严重。正在比利时读书的周光瑚毅然中断学业,决定回到灾难空前的中国,到抗日前线去当一名医务人员。从欧洲回国途中,她与刚从德国桑赫斯特陆军学校毕业的国民党军官唐保黄相识,二人迅速在武汉结婚。后来她辗转抵达重庆,历时三个多月,行程数万里,来到成都。周光瑚这段回国经历和沿途见闻,成为她与满秀实共同创作长篇小说《目的地重庆》的原始素材。
1939年6月,周光瑚到成都进益产科医院培训学习。满秀实正想搜集素材写一本反映当时中国现状的小说,她听周光瑚讲述自己从欧洲到武汉、从武汉到桂林,再从贵州到重庆的经历后,非常高兴。二人决定合作,从1939年9月开始写作,周光瑚把回国途中的经历和见闻写下来,作为素材提供给满秀实,由满秀实动笔加工创作。当时,正赶上日军对重庆、成都展开频繁的大规模空袭, 但隆隆的炮火抵挡不住两个文艺青年的巨大热情,小说终于在1940年夏末完稿。长篇小说《目的地重庆》讲述一对勇敢的年轻人为了实现救国理想,历尽艰辛,从欧洲回到战火纷飞的中国参加抗日的故事。书中有部分内容赞扬蒋介石和宋美龄,故事情节都是用神化般的夸张手法展开叙述。满秀实这样改写的目的,是想让美国人了解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的艰苦,希望美国人支持中国人民抗战。周光瑚提供素材,满秀实进行创作,整个合作过程非常愉快。
在当时的背景下,抗日战争是全体中国人的首要任务,而美国对中国政府保持中立态度,满秀实和其他美国传教士都十分小心,从来不去评论中国政府。满秀实和周光瑚反复探讨,回避敏感、露骨的故事情节,尽量把书写得能让温和的美国人能够接受。为了达到“帮忙而不添乱”的目的,满秀实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把书稿写得非常缓和,避开所有让美国人“敏感”的东西,周光瑚提供的素材中涉及的“年轻人同居”“卖淫”等问题都被满秀实删掉了。最终,满秀实按照自己的想法,把故事改写成一个能引起美国人民同情、“为中国效力”的故事。从最初写作到最后发表,她俩都抱着一个目的:让读到这本书的美国读者喜欢和感兴趣,引起他们对战斗中的中国产生好感和敬佩。
1941年12月7日,日本军队对美国在夏威夷的海军基地珍珠港发动突然袭击。8日,美、英等国对日本宣战。9日,中国政府也正式对日宣战。1942年初,长篇小说《目的地重庆》在美国正式出版,秋天,又在英国出版。小说出版后并没有引起轰动效应,国民党不喜欢这本“赞扬蒋介石及其夫人”的书。直到1965年,功成名就的周光瑚从美国获知,其实共产党也不喜欢这本书,因为书中有“令人憎恶的对反动政权的赞美之词”。
周光瑚和满秀实共同商量后,取笔名“韩素音”(han suyin)出版《目的地重庆》。“素音”的意思,就是“小而平凡的声音”。后来,“韩素音”这个名字扬名世界文坛,很少有人知道,当初“韩素音”这个名字则是两个人共同拥有的笔名。满秀实和周光瑚,谁先想到取这个名字,谁决定取这个名字,已经无法考证。但从这个名字出发,曾经只想做一名合格医生的周光瑚,命运从此改变。1950年,周光瑚独自用“韩素音”这个笔名出版长篇小说《爱情至上》,轰动东南亚文坛,成为知名作家。随后,她独自使用这个笔名发表了大量的作品,“韩素音”从此取代了周光瑚。
本文作者与满秀实的侄女吉恩通保护通信达十余年。2008年,她在给笔者的信中说,1960年代满秀实和周光瑚在美国见过一面,二人发生过争论,从此再也没有来往。吉恩在给笔者的信中说:“你的那份《目的地重庆》(小说原英文标题)包括前面写的序言,是由玛利安·曼利写的,那是玛利安·曼利最初的作品。正如玛利安·曼利编写的前言中所说的。我早就想告诉你,韩素音是被玛利安和那本书中那个故事的主人公两个人共同使用的一个笔名。然后这个名字被她(故事的主人公)一个人使用,又写了大量的书。”
《目的地重庆》是满秀实和周光瑚合作完成的作品。书出版后,满秀实和周光瑚平分1000美元稿酬,扣掉百分之三十税金,每人拿到350美元。《目的地重庆》一直没有畅销过。满秀实在书中保留了大量周光瑚提供的原始素材,但周光瑚觉得这本书没有写出自己内心真实的思想感受。书出版之后,她没有自豪感,反而产生了一种自卑感。她认为自己没有写作能力。《目的地重庆》出版后的1942年到1950年,周光瑚再没有发表任何作品,她只想当一名医生。
周光瑚后来在自传体小说中,充满对成都进益产科医院的眷恋,满怀对满秀实医生的感激。1956年、1978年,韩素音多次回中国访问,中国政府安排她在全国进行参观走访。她来到四川,路过成都小天竺街时,仍心心念念想到进益高级助产职业学校。周光瑚在自传小说中也坦然承认,满秀实发现了她在写作方面的才能,虽然《目的地重庆》是共同创作,但“《目的地重庆》到头来几乎全成了她(满秀实)的书”。满秀实在书中补充了许多细节,将语气尽量改得温和,在文字上反复润色,周光瑚初稿中反映的那些骇人听闻的事件都被蒙上了一层美丽的面纱。那时正是中国抗战期间,不是直率详细描写可怕的中国现实的时候,而且满秀实知道,美国读者希望看到的是腼腆的女性之作,“腼腆”被认为是真正的异国情调。在这本书中,满秀实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尽管后来国内读者阅读后,感到书中有些故事情节脱离现实,不符当时的中国国情。
当代作家冯亦代在《我不能忘记的人》一书中记道:《目的地重庆》的出版,正值日本对美宣战,西方国家开始关注中国的抗日战争,因而此书及时使西方读者知道了“东亚抗日战争对于世界大局的意义”。
晚年的满秀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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