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我决定去拜访褚时健,只为问他一个问题:您当年已经75岁了,为什么还要创业?换一种高大上的说法,我想知道褚时健如何理解企业家精神——王石不是已经说褚时健身上体现的是企业家精神吗?
老实说,我对此前媒体上那些报道有些厌烦——中国的记者总喜欢写神话,因为神话好像总能让无望者看到希望。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因为神一旦被创造出来,人就只能跪着了。
从北京到昆明是3小时飞机,从昆明到玉溪是1小时车程,从玉溪到戛洒镇又是3小时,再开半小时车,就到褚橙基地了,褚时健在那里等我们。说是“我们”,其实是我和另一拨人,我和他们并无关系,我是应褚时健外孙女婿之邀去的。
正是收获季节,午后硬朗的阳光打在漫山遍野的橙子上,就像小孩子在结结实实地拍皮球,这景致有梵高的笔意。
褚时健确实老了,腿脚有些不太灵便,他把一只手搭在助理的肩膀上走路。他穿一双灰色胶底布鞋,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他爱下地,也爱和鸡鸭猫狗待在一起。他实在不爱说话,在欢迎我们的晚宴上,他说的话不超过五句:“我是大老粗,你们都是大知识分子,欢迎大家……”人们以为他还会说几句,都等着,但他笑着,看着大家,真不晓得该说什么了,场面有点儿尴尬。
这在客观上让他显得神秘。他说得越少,人们越愿意听他说,正如我的一个朋友总结的那样,“有人声嘶力竭地喊叫也没人要听,有人低沉含混却听众云集”。
第二天,褚时健和夫人马静芬带着5岁的重孙来见大家,小家伙坐在老太太腿上,动个不停。褚时健回答了他当初“为了什么”的问题:
“我从小就养成个习惯,总想找点事做,不做事心发慌,无聊的时候,生闷气。这些年,坎坷非常多,我这个人生,总体来说不顺啊。但不管咋个说,不管顺逆,我总有一个老习惯——想把事做好。现在这个历史时期呢,很复杂,很丰富,也给了人锻炼的舞台,这就恰恰符合我这个老习惯了。
“种橙子这事,原来想没那么复杂,搞着搞着面临的问题不少,这个时候就要靠意志了。朋友说,丢掉算了,你吃多少,我们出了,他们不理解我。但对我们两个老人来说,不管有哪样困难,我们别的出路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解决问题。
“搞到第九、第十年的时候,我的品牌社会承认了,利润也越来越高。到这个时候,我就有两个想法了:一是我们对当地农民有感情,希望他们更多人生活富裕起来;二是要为我自己的子孙后代的事业打个基础。我说,你们不要懒,不要讲享受,我一生没有哪天讲过享受。”
这不就是爹妈从小给我絮叨的道理吗?我爹妈都快80了,还在干活儿,不干活儿,反倒要害病。
褚时健把这道理讲得很朴素。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马静芬,她也一样朴素:“我们不会说,你们文化高,帮他总结一下。”
“做事”就是褚时健的宗教,如果说我在2015年曾收获到什么智慧的话,那就是褚时健的这段话了。
孙中山说,知难行易。胡适批评道,知难,行亦不易。而王阳明说,不能行,即便知,也是未知。
褚时健为什么从小就要找事做?因为不做事,就没法活。四川话把干活叫“做活路”,意思是:干活才有路可走,不干活,没有“活路”干,就是死路一条。我有一个学生是云南人,一个是贵州人,他们告诉我,云贵也都说“做活路”。
1943年,褚时健42岁的父亲褚开运死于日本人的轰炸。当时,褚时健才15岁,下面还有5个弟弟妹妹,最小的弟弟褚时佐不满周岁,母亲带着他们苦熬日子。作为家中长子,褚时健不得不像一个家长一样担负起家中的经济重担。他接过了原本是母亲负责的酒坊,烤酒、卖酒。父母本就是沉默的人,褚时健幼时就不敢调皮,此后就更沉默了。
1949年,褚时健和跟他要好的堂兄褚时仁参加了游击队。他在这里练就了一手好枪法,也在这里目睹了堂兄和不少战友的牺牲,他自己也险些被炸弹炸飞。
1950年,弟弟褚时候因公牺牲,47岁的母亲因病去世,褚时健不到23岁,尚未成家。母亲死后,他把弟弟褚时佐、妹妹褚时英带在身边,走到哪里就把弟弟妹妹带到哪里。
早在战友和堂兄牺牲的1949年,褚时健就知道,“把每一天安排好,就是对人生负责任。想得太多,没有任何意义……我们是经历过活了今天就没有明天的人,过去如何、将来如何都不重要,现在、目前,就是一辈子”。他说,活比死重要得多,既然活着,就得认真做事。所以再受罪,他都得做事。
回顾自己的一生,褚时健如此评价自己:“我不希望别人在说起我的人生时有多少褒扬,我只是希望人家说起我时,会说上一句:‘褚时健这个人,还是做了一些事’。”
想做事未必就能把事情做好,褚时健虽然生在穷地方,但他是从小就见过什么是好东西的人。
1910年,总投资1.65亿法郎的滇越铁路全线通车,这是中国西南第一条铁路,也是中国第一条通车的国际铁路。那时候,褚时健的爷爷褚发珍被法国人看中,当年就负责其中一段铁路的安保工作。法国人还给他发津贴。爷爷把家搬到了车站附近,褚时健的父亲后来就在铁路上跑运输。
滇越铁路采用的是米轨,火车装的是米其林牌橡胶轮胎,它们都代表了当时西方世界顶尖的工业水平。这简直是《百年孤独》中的魔幻桥段,外来文明对一个土著少年的心灵带来的震撼可想而知。几十年后,褚时健回忆起幼年生活时还频繁地提及米其林火车、米轨、法国人,以及乘客从车厢扔出来的精致的饼干盒子。他说自己小时候看见火车,就觉得长大了应该过那样的生活。“法国人带着七八个人就把一个大车站管理得井井有条的,现在想起来还是佩服的。”褚时健说。
所谓见识,无非就是见过好东西,然后能判断什么是好东西,进而能做出好东西。从这个意义上看,褚时健有见识就不奇怪了。
有一个细节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其实褚时健年轻时就认识很多一流的人物,他在昆明念高中的时候,正值西南联大迁播,联大的一些教授为了改善生活,经常到昆明的高中兼课,褚时健是见过闻一多的。
后来到红塔集团当了老板,褚时健经常带队到国外考察,还引进了很多世界先进设备,当然见识就更多了。所以虽然褚时健一辈子的事业都在云南,他也不会说普通话,但你若以为他是个土包子,就完全错了。
褚时健还会做人。他是个厚道人,有什么好事都想着朋友。
他当初种橙子的本钱是哪儿来的?除了法院退给他的多年的积蓄两百多万,其他几百万要么是朋友送的,要么是朋友借的。他坐牢的时候,很多朋友到监狱里看他,都悄悄地给他留下三五万、七八万、十来万。监狱把图书馆给他管,他那个书架上慢慢就码了一百多万块钱。他出来要创业,还得跟朋友借钱。他对朋友说:“我不敢保证我能做成,做不成赔不起你们喽。”他那些朋友,一家借给他两三百万、四五百万,对他说:“你七八十岁了,搞这个事情,我们一家拿几百万,输了就算了,你不需要赔,不需要把这事压到心上。”
1979年,20来岁的年轻人任新明给玉溪卷烟厂盖职工宿舍,认识了褚时健。褚时健见他年轻肯干,便提拔他,后来把烟厂的辅料交给他做。再后来,任新明带着乡亲们一起跟褚时健干,很快就把自己老家玉溪市红塔区大营街建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城镇。如今,这个地方干净整洁,别墅林立。
褚时健坐牢那段时间,已经是大营街居委会书记的任新明经常带上自己烧好的菜,到监狱陪褚时健聊天。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任新明说:“没有他就没有我,砸锅卖铁我也得帮他。”他要报恩。
褚时健的女儿早年间就离了婚,女儿先被捕,后来在狱中自杀,留下一个小女孩成了孤雁。任新明把褚时健的外孙女接到自己家中,送孩子上玉溪最好的初中。孩子初中毕业后,他又花了不少钱,把她送到加拿大读高中。那时候,他心里想的就是等“褚厂长”夫妇出来,他能把孩子好好地交到他们手中。
褚时健保外就医后,任新明想让褚时健安享晚年,他要为他尽孝、送终,褚时健不愿意。褚时健夫妇还坚持让外孙女改姓,跟任新明姓“任”,她现在的名字叫任书逸。我见过任书逸。
不过我怀疑,这样懂得感恩图报的故事,或许只会发生在像云南这样比较偏远的省份。因为偏远,人们反倒淳朴,“礼失求诸野”嘛。
因为会做人,褚时健跟政界的关系一直都不错。很少有人知道,原云南省委书记普朝柱与褚时健年轻时就是很好的朋友,褚时健当年之所以被调到红塔集团主政,与普朝柱的推荐也有很大关系。
褚时健出狱后,有高层领导到云南去,跟云南的领导讲,“这个老人和一般人有点不同,你们要关照下,不管咋个整,莫叫他过不下去。玉溪市几届书记、市长都问我,你想整哪样事,我们都可以帮忙”。
2015年初,外孙女任书逸的两个孩子一个不到五岁,一个不到两岁,褚时健就给他们一人送了一本书。在给大重孙的书上,褚时健写道:“墩墩,长大成为一个男子汉。要心胸宽大,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公公祖祖:褚时健。”在给小重孙的书上,褚时健写道:“潼潼,祖祖喜欢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锻炼身体,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褚时健。”
褚时健死了两年多了,我挺想念他。我从自己勤耙苦做的爹妈身上,常常看见他的影子。
只是,“做事”是不是就等同于企业家精神呢?我想还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爹妈一辈子也都在勤苦做事,但他们都是农民,说他们有企业家精神,实在怪异。或许,在“做事”前加上“自由”两个字,与现代社会的企业家精神就不远了吧。